第一次读《活着》,是在七年前。当时,窝在宿舍的小床上看完这本书,被福贵一家的悲惨命运所震撼,感叹竟然会有这么多灾多难的人生。
第二次读《活着》,我已结婚生子,已经历了一些亲人的离去。此时,更多的感叹集中在了福贵的身上,这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挥着锄头下地却把日子过踏实了。他经历的磨难多,躲过的磨难也多。福贵眼瞅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去,眼瞅着比他过的好的乡亲一个个离去,而他,却仍活着,与一头原本待宰的,与他同名的老牛相依为命了。这次,竟有些被他感动了。
福贵的前半生,拥有最多的是钱,没有苦难;福贵的后半生,经历最多的是死亡,没有钱。
福贵,痛苦吗?
一直认为:
死亡,是痛苦的。
但比死亡本身更痛苦的,是承担死亡。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福贵这一生,最大的痛苦不是家产的败光,而是不断眼见着,承受着亲人的死亡。他的父母亲,他的妻子,他的一双儿女,他的女婿,还有他的外孙,每一个死亡都来得太突然。除了母亲,剩下的亲人,都是福贵送的葬,都是他亲手埋的。隔着纸张,都能读到一种悲痛和无力,更不用说亲身承担死亡的福贵了。
五十年来,福贵送完了白发人,又送走了黑发人。
有些离去是一瞬间的,比如儿子有庆,在自告奋勇将血献给校长的“骄傲”中离去;比如外孙苦根,在终于饱尝豆子的“甜蜜”中离去;比如女儿凤霞,在听到小生命呱呱坠地的“喜悦”中离去;比如妻子家珍,在捏着丈夫手的“踏实”中离去。
而亲人离去后承担的痛苦却是长久的,比如女婿二喜,没了凤霞,就再也没有回过魂来。
也正因此,我才觉得,福贵是《活着》当中最痛苦的一个人,每个人的离去都让他的心碎裂一次。他能活着,本身都快成一个奇迹了。
福贵,幸福吗?
福贵最后送走的亲人是他的外孙,他以为往后的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了。这些日子里,他唯一的陪伴是一头叫“福贵”的老牛,像他一样,奔着两三年的光景去活,却没想到一直活到现在。他每次和老牛的对话,更像是自己和自己对话。
年迈的福贵说:
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
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
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
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带着对福贵的同情读完这段话,心里多少有些心疼,但却也突然释然了。
他是自己生命的主人,于我们认为悲苦不堪的生活,在他日渐苍老的岁月里却是平平常常的。生命对他不离不弃,就是他最忠实和长情的伴侣。生活的困苦并没有损坏他的记忆,他依然喜欢回忆过去,喜欢讲述自己,哪怕再多痛苦,都愿意在回忆与讲述中一次又一次的重过此生,我想,那是因为他的一生也一定感受到了很多的幸福吧。
我暗度揣测他常常回忆的幸福:
有老爷子变卖了家产替他还债的时候;
有母亲临死前一直在强调儿子并没有去赌钱的时候;
有家珍捏着他的手指头说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的时候;
有看着凤霞风风光光出嫁,骄傲地说城里人都喜欢凤霞的时候;
有远远地望着有庆拎起鞋、光着脚丫跑去学校的时候;
有苦根躺在田埂上,朝他嚷嚷“福贵,别踩着稻穗了”的时候;
有二喜带了酒、肉,带了一队修房的人马出现的时候;
有知道春生没有死,还吃到大饼的时候,更有没像春生一样选择结束生命的时候;
有庆幸自己败了家,因为不再是地主,才没像龙二一样被抓起来枪毙的时候;
有一个采风人整整一下午时间,愿意坐下来听他回忆大半辈子的时候。
我们之所以觉得福贵痛苦,是因为强化了他的苦难;但于他,未必这么想,因为他的生活意念是:活着,仅仅是活着。随着历史潮流的涌动,福贵也在一直往前走,生活是自己的,不管多难,只要活着,那就好。
福贵的一生,充满了动荡和苦难,也充满了平静和快乐。
福贵的一生,只是福贵所感受的一生,与痛苦有关,也与幸福有关,而与别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