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原来的学校,也离婚了,从林业二小转到林业一小。
新学校离家不远,出家大院往右,沿着马路走没几步,道左边有个大坡子,下去,就是学校大院,可惜是背面。它只有一个大门,我得绕一大圈,在一堆破房子里蹿来蹿去。路窄又静,我心里慌张。
在山上时,都说山下盲流子多,小孩儿野,一整就挨打被劫了,想想心里就堵。整个人提溜着,总感觉身后有什么跟着我,却不敢回头看,要么就是前面巷口突然冒出一个人,吓我一大跳。眼瞅着漫漫永无止境的小路就要走完,前面就可以上大路了,忽听有人说:
“我早就说过……”
后面声音太小,听不清。可能是大路就在眼前的缘故,我竟有勇气四下张望,想找出这声音的源头。
什么都没有。
这人吧,越缺什么就越想有什么,执着劲儿这时候破土发芽拼命往上冒,一定要找到是谁在说话。
“别看了!我早就说过……”
这下可把我吓住了。不敢再乱看,轻手蹑脚地往前走,生怕再惊动他。
静静出村上了大路,一口气才出来。再往右,沿着大路走没几步,就看见大门了。
学校大院比我家的还大,沿着院墙一圈全是大树,操场光秃秃的,一个人也没有。一进门,左边一趟平房,墙围绿漆剥落出各种新鲜花样,估计是仓房。院子最里面是灰黄的教学楼,三层,破,多看一会儿,还是破。算了,走吧。
暑假里早联系好了,三年三班,新班主任是个胖阿姨,和我原来的爸是同学。我站在讲台旁,红着脸介绍完自己,班主任继续说个没完,声音噼里啪啦,拉稀一样。无意中瞥见几个人毛边的领口袖口,黑脖子黑手背,灰扑扑的塑料凉鞋,脚趾头一动好像都往下掉渣,就没敢再细看他们的脸,匆匆一扫,一片黑瘦,添上我这一抹白胖,心里不自在。
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都紧盯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只光腚猴子。想跑?班主任一指我的座位,我只好念着“芝麻开门”,走进四十大盗的山洞。我坐在倒数第二排,教室右边的角落,紧贴着后门,身后没人,是笤帚、撮子、地板擦子。和山上一样,俩人一桌。但坐的是小椅子,比山上的凳子舒服多了。桌子血肠色儿,椅子木头本色儿,为什么不整成一样的呢?
同桌是女孩儿,短发精瘦,我挺开心。
记得山上的同桌知道我要走后,整个下午眼圈红红的。对,红红的。可能当时我也应景流下两滴深情的泪水。对,深情的。而此时此刻这段真挚的感情已随风而逝,惹不起丝毫珍惜。
有时候,把现实场景落实到文字上,总有种奇怪的滑稽感。
年少时的情感是直白的,直白到令今天不再直白的我……没法直白地面对这份直白。
今天没课,待会儿要领书发书,是个大热闹。班主任一走,班里空一大半,都闲得难受。我刚打算跟新同桌说两句话,她站起来,左右晃着出去了。右腿伸不直,残疾,我倚门无语。
不用担心怎么认识新同学,总有先耐不住的。我不会主动,但我特别喜欢有好奇心的人,有问必答,比如眼前这个笑着蹭过来的黑家伙。
“你原来山上的?”
“二小的。”
“搬家?”
“嗯,部队大院边上的邮局大院。”
“行啊。昨晚上晾白条看了没?”
“啥晾白条?”
“老毛子啊。就你们家那块儿,那女的喝完酒就脱干净爬房顶上,我赶上好几回。昨晚上我爸在那看,我没敢。那女的老漂亮了。”
我脑袋发空,眼前一片白,粉白粉白的,迷眼睛,随口问了一句:
“我同桌叫什么?”
“马丽丽。”
马丽丽晃着回来了。
“都出来跟我去抱书。”一脸猴样的瘦麻秆在门口喊。这么说话的应该是班长。
“走,一起。”
那趟绿墙围的房子果然是仓库,中间一扇门开着,门口横张桌子,几个人在外面跺着脚等书。我俩在路上继续讨论重要问题。
“那女的到底什么样?”我没见过老毛子,忍不住心痒。
“和她有点像。”他一指走在前面的女生,背影高大。
“咱班的吧。”
“叫曹鹤。”又小声补充说,“十三了。”
“什么十三了?”
“十三岁呗。”
“十三都快上初中了啊?”
“所以啊。净蹲级了呗。”
我偷看她,特白,大鼻子高鼻梁,脑袋挺大,长头发焦黄,粗胳膊粗腿大身子。不难看,但就是觉得她傻呵呵的。想着想着,又突然觉得人的鼻子挺奇怪,为什么长脸中间,为什么这个形状,为什么俩孔?这么一想,就感觉人真是够难看的,还臭美个什么劲儿?
回去路上沉重。每次发书,总有几个去玩儿的,只拿一本,山上山下一样。操场太大,抱太多胳膊酸,没办法,放地上缓缓。猴脸班长过来说:
“沾地的课本是你的。”
我笑了。身边黑家伙说:
“贱逼。”
发书,就是不停争吵。坐在前排的,挑个没完,剩下脏的窝边角的,给后排。后排也不一样,左边和中间的,在破烂里择好的,最次的给马丽丽,和我。书到手后,都开始写名。我问马丽丽,跟我说话那个叫什么。
张二愣子。
发完书,大扫除。班长班副组长都站讲台上指挥,我被派去打水,张二愣子跟我一起。
“你叫啥?我问马丽丽,她说叫张二愣子。”
“死马瘸子。我叫张智星。你呢?”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名字,就蹲下写地上了。
第一天,我跟张二愣子主要探讨三大主题,什么是晾白条,晾白条好看在哪,下回一起看晾白条。他是个黑结实,黑对白有本能的向往。
马丽丽不太理人,这让我对她的好感提升不少。整整一天,她都没掉一支笔或一张纸,想帮她都没有门路。她晃着走,又晃着来,晃着收拾书本文具,晃着背上书包回家。我看入迷了,这一切很适合她。
回家,撂下书包,妈问,学校怎样。我答,还行。又问,同学怎样。我答,还行。妈说,有事就说。我没什么要说的,但心想说,说了有什么用。嘴上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