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见:第二年开学了,父母鼓励我再穿上那件制服,勉强我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我的解释,跟他们刚好不太一样,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2、爱书成痴,并不是好事,做一个书呆子,对自己也许没有坏处,可是这毕竟只是个人的欣赏和爱好,对社会对家庭,都不可能有什么帮助。从另一方面来说,学不能致用,亦是一种浪费,很可惜,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3、望着架上又在逐渐加多的书籍,一丝甜蜜和些微的怅然交错地流过我的全身,而今我仍是爱书,可是也懂得爱我平凡的生活,是多少年的书本,才化为今日这份领悟和宁静。我的心里,悄悄地有声音在对我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一切了。”
4、顾福生在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啊!
完全不同于以往我所碰见过的任何老师,事实上他是画家,也不是教育工作者,可是在直觉上,我便接受了他——一种温柔而可能了解你的人。
5、一个将自己关了近四年的孩子,一旦给她一个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惊惶和不能相信——更何况老师替我去摘星了。
6、那时候的我,爱的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而今的我,爱看的却是现实、明亮、泼辣,一个真真实实现世里的王熙凤。
我也跟着白先勇的文章长大,爱他文字中每一个、每一种梦境下活生生的人物,爱那一场场繁华落尽之后的曲终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时空的极致的艳美。
7、顾福生老师到底教给了我什么,以前讲过了,可是讲也讲不出来,只知道今生如果没有他,今日不会如此壮壮烈烈地活着。而他,明明是一个寂淡又极精致的画家,留在我心中的颜色竟然是一片正红。
红的寂寞,在于唯有在雪地或阴暗的背景里,才能显出那股鲜血的颜色。
回想起来我的绘画生涯实在是幸福的,顾福生老师第一个进入生命,他的闪光——深刻、尖锐、痛楚地直刺我心。这份刺痛在当年是一种呼应,激起了生命里最处理不来的迷茫。老师并没有给我答案,反而给了一大堆问题,这堆问题非常有用,如同一团迷雾,必须在里面摸索才能找到什么。
8、今晨的我就是如此地撑不住了,我生活在一种对大小事情都过分执著的谬误中,因此我无法在其中得着慰藉和亮光。好在这心情已非一日,那是被连串空泛的琐事堆积在心底的一个沙丘,禁不住连日的雨水一冲,便在心里乱七八糟地奔流起来。
9、于是,一切都过去了,明天各人又各奔前程。生命无所谓长短,无所谓欢乐、哀愁,无所谓爱恨、得失……一切都要过去,像那些花,那些流水……
我亲爱的朋友,若是在那天夜里你经过巴黎拉丁区的一座小楼前,你会看见,一对青年恋人在那么忧伤忘情地吻着,拥抱着,就好像明天他们不会再见了一样。
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10、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地退让着。
11、小草,保留了许多年,才找不到了。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法子知道,他的脸在回忆中也模糊了,可是直到现在,没有法子忘记他。
很多年过去了,常常觉得欠了这位陌生人一笔债,一笔可以归还的债;将信心和快乐传递给另外一些人类。将这份感激的心,化做一声道谢,一句轻微的赞美,一个笑容,一种鼓励的眼神……送给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些在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
我喜爱生命,十分热爱它,只要生活中一些小事使我愉快,活下去的信念就更加热切,虽然是平凡的日子,活着仍然是美妙的。这份能力,来自那枝小草的延伸,将这份债,不停地还下去,就是生存的快乐了。
12、我们如何将自己,对社会做一个交代,常常是我自问的话。而今天萨林纳先生所说的——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起码给了我一些启示。我沿着一棵棵白桦树,走向车站,一个生意人,对将来退休后所做的憧憬,也令我同样的向往不已。
13、有一次我们又跟了一个撒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一天主人很郑重地杀了一只羊来请我们吃。
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一只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烤成半熟就放在一个如洗澡盆一样大的泥缸里,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一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石子下下棋,等一个小时之后,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的一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一只羊才被分啃成了骨头。
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一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水。
14、又有一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因为听说骆驼出生时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我们当然带了相机。
没想到,那只小骆驼迟迟不肯出世,我等得无聊了,就去各处沙地上走走。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管骆驼的老撒哈拉威人,突然在远远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拜了下去,只是跪着),然后他又站起来了。
因为他的动作,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里没有卫生纸,那么他们大便完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建设性,但是我还是细细地思索了一下。
“荷西,他们怎么弄的?”我跑去轻轻地问荷西。
“你看见他跪下去又起来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
“什么,世界上有跪着小便的人?”
“就是跪跟蹲两种方式,你难道以前不知道?”
“我要你去拍!”我坚持这一大发现要记录下来。
“跪下去有袍子罩着,照片拍出来也只是一个人跪着,没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意思,这世界上哪有第二种人这样奇怪的小便法。”我真当做是一个有趣的事情。
“有艺术价值吗?三毛。”
我答不出话来。
15、长久被封闭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样的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分的欢乐,也谈不上什么哀愁。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