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飞。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旁人听到这句话的神情。与现在的敬仰不同,那时候的他们表现出的是深深的怀疑乃至于嗤之以鼻。
前后态度的转变,一部分来自于投机倒把的性格,而更大的原因则在于我们身处的环境,一座四四方方的监狱。
自记事起,我们的视野便被限制在若干根狭窄的木栏之间。唯一能瞧见的完整景色,只有头顶变化多端的天空。
被关押的生活三点一线。每日不是在进食,便是做着无趣的打闹。居住的区域狭小且肮脏。伴着犯人的踩踏,食物的残渣溅射得遍地可见。
掌握生死大权的,是负责送餐的狱卒。数量不定,大部分时间是一人。最近不知为何,又增添一员虎背熊腰的大将。狱卒的样貌与我们天差地别。协调的四肢与浑厚的嗓音、以及相差数倍的身高将犯人震慑得不越雷池。擅自逃狱者皆死无全尸,是在囚犯之间首肯心折的共识。
罪犯的模样大同小异,没有长幼之别。唯一的例外,是常年被欺凌的两个异族人。我们几乎是一起在牢房中出生,一同成长在这固若金汤的牢狱。所以,当他们第一次听说我会飞时,透露出的神色不是长辈的循循善诱,而是深深的迷惑。在胸无大志的旁人看来,我们天生就是囚犯,这辈子都挣脱不了狱卒赐予的枷锁。
我也曾试图将我会飞这件事,传达给狱中的异族。他们的样貌与我们大不相同。虽说身体结构类似,但肤色与却五官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因为数量的绝对压制,势单力薄的异族被排挤到牢狱的一隅,吃着满地的残羹剩饭。即便如此,当他们听见我想飞翔时,脸上浮现出的神情是赤裸裸的不屑。不顾可能面临的毒打,异族们朝着我发出尖利的嘲笑。
我会飞。
面对身边人的怀疑,我依然坚信着自己的观点。一有时间,我要么在空地上奋力地挥舞双臂,练习起飞的姿势;要么仰望苍穹,观摩上方鸟群翱翔的姿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追逐打闹的缺席,导致我渐渐与群体脱节。旁人的表情由最先的怀疑与不解,慢慢演变成嘲笑以至于深恶痛疾。他们不再攻击我的梦想,而是对我的精神评头论足。在旁人的眼里,我患上了不可救药的妄想症。他们害怕我的痴心妄想会传染,从而打扰到自己安逸的生活。
因为族群的孤立,我被迫蜷缩在围栏的一角。地位一降再降,甚至比不上两个异族。分到的食物也愈来愈少,远不及原先的一半。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我的信念开始发生动摇。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勤奋的练习并没有实质性的成果。即使我全力挥臂,却仍然无法离开地面半分。
我真的会飞吗?
日以继夜的训练,拖垮了无源之水的身体。数次失败引发的自我否定,束缚住昂扬的斗志。偷懒的念头乘机而入,掌握了大脑的主导权。我瘫坐在地,不能也不想去进行练习。
见到此景,族人连忙来对我进行规劝。他们慷慨地表示,只要知错能改,便原谅我之前的过错,并且还会对嘲笑我的异族施加惩罚。
面对族群给予的赦免,我的内心犹豫不决。如果答应,就能回归原先正常的生活。虽不自由,但至少衣食无忧。而这也意味着先前的努力全部化为泡沫。打量自己疲累的双臂,心有不甘的我不愿意承认失败。
瞧见局面陷入沉默,旁人立即明白了我的纠结。他们大方地给予了三天期限,让我做出最后的选择。
在最后的时间里,我一直仰望着苍穹,期望能从它的千变万化中,得到一个回答,或者是中肯的建议。
但天空不置可否。它总是注视,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世间万物。像是碗中的清水,投掷的砂石皆被无声无息地吞没。任何向穹顶对视的目光,都融入到其浩瀚无垠的身躯中。询问的眼神遭遇烈日的蒸发,烟消云散。祈求的愿望蒙受残月的折射,四分五裂。漫天的云彩驻扎眉梢,拨开世人恳切的视线。面对长达三天的仰视,天穹只给予了我一场雨,一场浇灭热情的倾盆大雨。
“想好了没?”
躲避在屋檐下,族人们手搭着手,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一边在嘴中发出质问,他们一边大步向前,将我驱赶至滂沱大雨之中。
“我……”
面对步步紧逼的族人,我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想要给出肯定的回答,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
“想好了没?”
不同于上次,旁人再也没有容忍我的犹豫。他们站在原地,一刻不停地重复着严厉的发问。突破围栏的束缚,累加的发声回荡在天空之上,久久挥之不去。
“我……”
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族人,我内心的踌躇达到了顶点。最后,进退两难的我只能无助地望向苍穹,祈求它能给出一个回答。
但天空依旧不发一言。面对我苦苦的哀求,它只是蒙上云纱,发出了几声不耐烦的冷哼。自上而下,厌恶的气息凶狠地降落地面,形成数道骇人的闪电。
我会飞。
伴着接连不断的雷鸣,我做出了最后的选择。纵然万劫不复,也绝不放弃自由,绝不做围栏中束手束脚的困兽。奋力张开双臂,我摆出起飞的姿态,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奇迹发生了。
再次睁开眼,我发现双脚离开了地面。一步、两步,原先高大的围栏开始缩小。随着视野的开阔,外面的世界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波澜壮阔的山河再也不只存在梦境,而是摆在眼前的现实。
回头望去,族人脸上浮现的表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起初的恨铁不成钢转成吃惊,最终变化为肃然起敬。振聋发聩的质问失了声,只剩下一片面面相觑的沉默。
“飞,飞起来了?”
最先打破尴尬局面的,是向来饱受欺凌的异族。瞧见停滞在半空中的我,他们大惊失色。双手使劲地扑腾,异族们接二连三地发出惊奇的喊叫。随后,难以置信的族人也加入惊呼的行列。伴随我双臂的摆动,整个监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
我会飞。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最开始旁人的神情,蔑视与不屑一顾。现在,我终于能抬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宣布我会飞,宣布我们都不是围栏之中的困兽。我将成为族人的领袖,带领他们远离地面,飞向遥远的天空。我将破除世上的一切的牢笼,解放所有受苦受难的种族,我将……
突然,一股强劲而温暖的力量从脖子涌现,打断了我的豪言壮志。紧接着,离开地面的速度越来越快,远远超出了双臂的振幅。站在陆地上的族人们,神情也不再敬仰,而是表现出深深的恐惧。
“就你最不安分!”
狱卒凶狠的判词从背后传来,干脆利落地宣判了我的死刑。还未来得及回头,黑暗便吞没了眼前的所有事物。
农村的雨夜总令人烦躁。降临在夏秋的暴雨助纣为虐。连同嘈杂的蛭蟟与蚊虫,雨滴为劳累的农民演奏出呕哑嘲哳的歌曲。春冬的细雨化身利剑。经过寒风的锻造,雨水打入门窗,向人们发起势不可挡的攻势。跟随凛冽的寒潮,鸭舍的喧闹长驱直入,惊醒了酣然入睡的农民。
“奶奶,这只咋处理?”
抓起暴乱的罪魁祸首,睡眼朦胧的男子朝长辈望去,发出询问的眼神。
“明天杀了。谁叫他会飞呢。”
一边低头添着鸭食,老者一边不以为意地给出处置的措施。'“过几天把其他鸭子的翅膀全剪了,看他们怎么飞!”
雨夜还在继续。无穷无尽的黑暗吞没群星,包围了整片天空。淅淅沥沥的细雨践踏农田,划出一道道浑浊不堪的伤痕。接连不断的雨声盖过鸭棚的喧嚣,成为了夜晚的主旋律。
经过短暂的吵闹,鸭群回归了日常。踩着牺牲者的羽毛,他们争先恐后地奔向饭盆。伴有雨水的餐食犹如健忘剂,迫使他们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忘记了升天的奇迹。对于困兽来说,唯一需要牢记的只有管理者制定的规则。至于牺牲者,只不过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失败者。没有人在乎他的存亡,没有人理解他奋力呐喊的那句口号。
我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