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寺

1

朋友给我发来一个位置,说有个寺庙需要一幅壁画,问我接不接。

我打开位置链接,发现定位的根本没有什么寺庙。看了一圈,周边全是绿化,我几乎可以断定那儿连个烧香的地儿都没有。

紧接着他说那面墙挺大,可以画一段时间,而且我可以拿两万多。

于是我马上应了下来。

第二天,我背着画箱拖着行李准备坐地铁。我看着一个个人头在地下涌动,想起我将要拖着沉重的物品与他们挤在狭窄的车厢,还要因携带过多的大件儿而遭受众人嫌弃的目光……就很不痛快。所以我决定打车,我安慰自己这次可以挣两万多,打个车不过分。

到了目的地,我才发现我已经睡了将近三个小时,一算车费,嗯,头两天相当于白干。庆幸的是我的余额好歹没让我被留在出租车上。

不安寺。

三个歪歪扭扭,写得草率到令人发指的字像石头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唯一能让人舒口气的是这里环境还不错,这个小破庙周围种满了蔬菜,尤其是红番茄,像一团团火焰,看起来总算是有点生机。

狭窄的寺门敞开着,我走进去。迎面而来是一位穿着白色长袍的中年光头大汉,他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刚咬开的红番茄,汁水流到他那极不合身的长袍上,圆滚滚的肚子一晃一晃,的确像一尊弥勒佛,看着着实可笑。若这不是寺庙,若他没拿着那个红番茄,我单看衣服上的红色会以为他是个刚杀完猪的屠夫。

他操着一口地道的北京话问我,您是来给我们画画的那位吧?

我说,您好,是的。

他把那刚咬开的红番茄一把塞进嘴里,要不是离得远,我肯定被他滋一脸。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咽下去的,总之看起来很有经验,他把手上的汁水往屁股上一抹,就把我背上的画箱拿下来背在了自己身上。

然后他说,我先带您去寮房把东西放下。

我问,什么房?

他说,就是客房。

一路上他都在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成了艺术家,还能画壁画。

我本想说其实我狗屁不是,我就是个美院毕业后靠画行活吃口饭的混子。但是他那覆盖在屁股上一道道像鸡爪子一样的红手印让我一路上不敢说话,我怕一下子笑出声来。

安顿好后,他说要带我去吃饭。

我一看时间,的确该吃午饭了,我也饿了。

我坐在看起来似乎有几百年历史的长木凳上思考为什么番茄没有配炒蛋而是配的青椒。那个大汉却在和另外四个和尚叽里咕噜念着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是还挺有调儿。

我等他们念完,大汉告诉我这叫《供养偈》。

我本想问,什么记(音同偈)?想了想还是算了,都不重要。

我好奇地问大汉,师傅,这寺庙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他挠挠脑袋说,快吃饭。

我也识趣地不再问。

饭后,他领我去了一间大殿。这个大殿是大汉自己封的,在我看来小的可怜,不过那面我即将要画的墙却足足有个九十平米。

我问大汉他的法号是什么?

大汉挠挠头笑着说,我没有出家,您叫我德培就行……

我问,那您在这儿是?

他说他是经理。

我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实在没忍住。

我说,那您这统共五个人的团队能挣多少香火钱,我也没看到有香客啊。

他说,所以才请您来给我们画壁画嘛。

我一时语塞,想着我的画得超越几个米开朗基罗才能让这个连地图都搜不到的寺庙里一面破墙吸引来香客?

我把草稿画出来给他看,他说您等一下,他要请忘北来定稿。

于是我就吃着番茄等着这个叫忘北的和尚。

忘北几乎是蹦跶着走进来的,一进来他就开心的说,兄弟,我看看你的稿!

那一刻,我手里的番茄恰到时机地掉落。这家伙和在斋房里叽里咕噜唱经的那个他完全判若两人。

他说,他以前也是画画的。

哦,我说,那你怎么不自己画?

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动画笔了。

拿着我的稿,他看着看着突然紧皱眉头,然后对我说,兄弟,你这稿太保守了,很不当代。

我差点没拾起地上的番茄朝他扔过去。

我微笑着说,朋友,您在寺庙里,搞什么当代?

他说不行,让我一定要把稿子改的更大胆,更活泼些。

我问怎样才算大胆,算活泼?

他说,释迦摩尼看了都想在这个墙边蹦迪。

地上的番茄不知什么时候被德培捡了起来……当时我脑子里很乱,不过我能清醒地怀疑这庙里的和尚有极高的概率是骗子,或者是疯子。这意味着我可能被耍了,不仅会拿不到一分钱,还把自己所剩不多的积蓄全盘搭进了来时的出租车上。

我看向德培,他在一旁也不插话,而是专心吃着番茄,吃完又把手往屁股上一抹……

忘北似是能洞穿人心,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我说,这是订金,让我安心住下搞创作。

我把信封收下说,好,不就是搞当代艺术嘛,没问题。

晚上我给朋友打电话说,您上哪儿给我找的这么个活?

他说那个叫忘北的人是我们美院油画系08级的师哥,他在校友群里问谁能来。

然后呢,我问,他出的钱不少啊,怎么没人来?

他说,不安寺听着很不吉利,地儿还特别偏,没人愿意去……然后我跟人打赌说你肯定去……

我说,你他妈真行。

他说,谢了兄弟,打赌赢了五百块钱。

我说,要不是为了钱……

他打断我,用一种贱贱的语气说,不不不,您是为了艺术。

挂断电话后我打开下午忘北给我的信封,数了三遍,足足五千块。


2

第二天一早,我问忘北这里能不能拿快递。

他说大概只有邮政往这儿送。

我说那我一会儿买颜料的钱能不能报销。

他说没问题,中午会把钱给我,他很讲信用,吃完午饭就给我了。

当代艺术的原则就是瞎搞,美院四年我没少搞过这种玩意儿,只要你会胡说八道,顺便能扯扯弗洛伊德、拉康或者是荣格,直到扯到大家都晕头转向、认为这东西高深莫测,那就成了。

忘北也很吃这一套,毕竟一个美院的,他也有经验。

我的草稿就在我的扯皮之下被定下来了。但是他又说让我可以画得再世俗一些,而且不着急画,他马上有一批神像送进来,过一个星期就要试营业,让我先体验体验企业文化再搞创作。

我说,好的老板。

于是我在寺庙里整日无所事事的呆着,还认识了其他三个和尚,分别叫忘东、忘西、忘南,他们起这些名字是因为他们和忘北分别来自四个方向。他们仨和忘北看起来年龄相仿,我们也能聊得来,但是每当我问他们怎么来到这儿时,他们却三缄其口,转移话题。

几日间,我每天都能看见工人们把一尊尊封在木箱子里的神像搬进来。我本来毫不在意这些事情,直到我意识到寺庙里应该供的是佛像,而他们却一直说的是神像。这很奇怪。

我跑到大殿里去看,发现所有的神像都被红布盖着,德培和忘北告诉我不要把红布掀开,而我看到德培正在用锉刀磨着一个汽车方向盘。我问他们,这些到底是佛像还是神像?忘北说,有什么区别?

我说,你真的是和尚吗?

结果他给我拿出来了张宗教活动场所证。

晚上我被施工的声音吵醒,我穿好衣服爬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一堆人正在把一座座蓝色的钢板棚子搭建在大殿周围。我问忘北和德培,你们搭这玩意儿干什么。

德培说,放神像呀。

我说,这么草率吗?把神像放在这种棚子里?

忘北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明天就可以营业了。

回到住处,我一晚上难以入眠。一是外面的声音太吵,二是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恐惧——一座寺庙,供奉的不是佛像,而是连我都不能提前看到的他们嘴中的神像,这种反常且未知的事往往令人害怕。

第二天,走进院子,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些蓝色钢板棚中摆满了各种彩色泥塑神像,他们离开了神圣的殿宇,从高高在上的供桌上沦落在满是泥土的地面中。

我看到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拨人,对着一个神像上香膜拜,这尊神像被置放在蓝色钢板棚中,手里握着的正是德培用锉刀磨的方向盘。再一看,它的正上方一个红底黄字的牌子上,赫然写着“车神”。我才明白,德培昨天打磨汽车方向盘,是为了让方向盘合乎神像双手的尺寸。

我问那些人,你们拜它干什么?

为首的老太说,保佑家里开大货车的儿子在路上平安顺利。

我茫然地朝大殿望去,那里原本草率的写着“大殿”的字牌已被换上了铁焊的“正殿”标志。正殿门前,我看到了忘北。他正望向我,嘴角透露出难以察觉到的得意。

我走向他问道,师哥,怎么会这样?

他说,什么这样?

我指着那些似乎望不尽的棚里那些彩色神像泥塑,它们被贴上什么月老神,孔子学神一类令人发指的名号。我说,这就是你的当代艺术吗?一堆乱七八糟的神?

他竟邪魅的一笑,说,这里只有一个神。

我说,什么?

他说,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第一眼会认为这是艺术。

我说,我的壁画还用画吗?

他说,快递到了,德培给你把颜料搬进去了。


3

没过几天,真的,没有多少天,这里每日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安寺改名为大安庙,香客日盛。

我觉得我完全没有画壁画的必要了,忘北却坚持让我把壁画画完。

我对他说,我不知道该画什么,之前定的稿似乎毫无用处了,释迦摩尼看到这些大概不是想蹦迪了,天知道他如果看到这些被贴满各种标签的神像泥塑会干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

他说随便画吧,钱照给。

我在兵荒马乱的寺庙中总算找到了一隅清闲庄肃之地——德培的番茄园,在那里给我的朋友打电话。

我问他这个师哥什么来路。

他说,你难道不知道吗?这家伙是个富二代。

我说,那他为什么要当和尚呢?

他说,谁跟你说他出家了?他没有啊!

我说,你知道这寺庙改名成大安庙了吗?

他哈哈大笑说,知道知道,师哥都做公众号宣传了,现在老火了!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了!

我说,是我疯了吗?

他还在开玩笑说,你穷疯了?

不,我心里想的是,为什么人们会相信这些忘北做的泥墩子呢?

不久,美院一个博士来到大安庙参观,写了一篇报导,大赞忘北的这一次艺术行为。

紧接着,忘北的采访报导一篇篇的发了出来,我面对空空如也的九十平大墙拿着手机读着:


一手造就“大安庙”,短短两星期超万人游览 / 毕业于国内顶尖美院,竟然是XX公司董事长的公子,这个叫忘北的艺术家以一件惊世骇俗的作品宣告自己的艺术宣言!

记者:听说您毕业于油画系。

忘北:是的。

记者:您怎么会想到用这样一件作品出道呢?

忘北:你们都说这是艺术作品,可能也算是吧。但其实我的初衷就是想要做一个有足够人文关怀,满足所有人愿望的极乐世界。

记者:您称大安庙为极乐世界,是因为这里能让人感受到快乐吗?

忘北:是的,肉眼可见,大家都很快乐。

记者:您认为他们为什么会快乐呢?

忘北:来这里的人,他们的心愿都能找到最适配的信仰对象,从来没有一个人,或一个宗教能做到这么的具有现实针对性。

记者:您毕业后为什么不画油画了呢?

忘北:也画过一阵。

记者:以您家里的背景,和您自己的艺术天赋,也能成为一个很知名的油画家,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呢?

忘北:我不想通过家里。而且圈子里那帮人也看不懂我的作品。实话讲,那帮所谓的艺术家没几个真的懂艺术。

记者:那您认为大安庙究竟是是艺术品还是商品?

忘北:我画油画的时候从不想将二者混为一谈,但是我现在成熟了。艺术就是商业,艺术品就是商品。

记者:那您还会继续画画吗?

忘北:我立过誓,再也不碰画笔。

记者:为什么?

忘北:为什么?十九世纪当时的那些傻逼看懂梵高的画了吗?

……


我读完采访稿,盯着面前的空墙想,难道我的画就能让所有人看懂吗?

我不知道,但是总要试试。


4

忘北每日盘坐在正殿的中央,注视着殿外在膜拜各路神像的人们。

忘东和忘西负责在庙外卖香,德培也不算是什么经理了,每天呆在后厨和忘南做斋饭,只一道菜,青椒炒番茄,每日限量。有人为了买到这么离奇的斋饭甚至愿意花一千块钱。而我就在正殿的墙面前画画,在梯子上爬上爬下。

为了保证我画画不被打扰,忘北让德培在正殿前摆上了“装修中”的警示牌。

大殿内没有灯,为了让光线透进来,殿门总是开着。这样就有好奇者来门口看,有人认出了忘北,向他鞠躬施礼;还有人看他端坐在那,以为是活佛,直接磕头跪拜。而忘北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仿佛理所当然。一个老太太还跪在他面前问他,怎么保佑自己的孙子顺利考出驾照?忘北对她说,拜完车神拜考神就是了……

庙里人手实在不够,忘北和其他四人商定将周边的荒地买下承包给其他人,把大安庙扩大。

德培还对忘北说,今天有人来庙里求复合,但是月老神好像只管牵线不管复合。

忘北说,那就再做一个和好如初神,并且还说,缺什么神,随便建一个就是了。

我坐在梯子上啃着番茄看着他,突然明白他当初说过的那句话。我无聊地刷着手机,看到有人愿意出上亿买忘北之前的画作,只因为他那一句“我立过誓,再也不碰画笔”。有意思的是,忘北家里好像不缺这一个亿,而我这一个每日拿着画笔耕耘理想的人,非常缺。

大安庙的生意越来越好,我的画也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忘北把尾款发给我,足足两万。

我说,你给多了。

他说,你辛苦了,这画我很喜欢。

在大安庙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俩坐在正殿中闲聊那些美院的往事。可能因为年纪多少有些差距,我们聊了一会儿就聊不动了。

德培给我们端来洗好的番茄,他转身出门的那一刻,我又看到了他屁股上的红爪印。

我拿起一个番茄啃着,问忘北,为什么之前叫不安寺?

他也拿起一个,说,因为那时的确心里不安。

我说,你家里那么有钱,有什么可不安的?

他说,无关乎钱的事儿。不安寺内,不安寺外,皆苦行僧。

我笑着说,这是偈语吗?

他也笑了,说他不是真和尚。

我又问,你怎么认识忘东忘南他们的。

他说,以前一个油画工作室的,都卖不出画去。你知道的,这个时代很难出艺术家,尤其是画画的。

我说,我知道你在正殿门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

他说,我知道。

第二天一早,忘北给我叫好了车,临行前,德培给我装了一大袋番茄,他眼睛红得跟番茄似的,说舍不得我。我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会来这里求财神呢。

德培笑了,忘北听到没有搭茬,因为我们都不信。

回到市区没多久,一个人给我打电话说想要看我的画,可以帮我做代理。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他说在大安庙看见了我的壁画,跟忘北要了我的联系方式。

其实我知道,这多半就是忘北安排的,他又做了一件神也无法保佑我做到的事。

五年之后,我的生活早已不再拮据,忘北找的这个人很靠谱,帮我挣了不少钱。有一天我很想去大安庙,这个曾经叫不安寺的地方去看看。去看看“四忘”,看看德培。

我自己开车过去,周边几乎停不下车,大安庙香火依旧鼎盛。

以前寺庙周围的菜地都被改成了停车场,唯有一个格格不入的篱笆栏内,种满了红色番茄。

我在正殿看到了德培,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往屁股上一抹手就上来抱住了我。

他说,吃番茄吗?

我说,来一个。

吃着番茄,看着殿外络绎不绝的人,我问德培,“四忘”呢?

他说,都走了。

我说,怎么回事?

他说,事儿都办完了,就走了。

事儿都办完了?

德培看着我,似乎要和我说他们曾经讨论过的那个疯狂的计划。

然而我好像早就读懂了。

一个叫忘北的人,一个来自北方,不安的人。多年以前,他不叫忘北。他满怀着希望和三个朋友一心要搞艺术,开了个小工作室。他不想靠家里的关系,执意独自闯荡,拿着自诩不让梵高的作品处处碰壁,却发现人们买的画都极其垃圾,而自己却一幅也卖不出去。他失望了,他要嘲弄这帮不懂艺术的庸人,他低下头向家里要了一笔钱,建了一座庙,做了许多神,而他就是人们顶礼膜拜的众神的缔造者。

那一年,我问他,这就是你的当代艺术吗?一堆乱七八糟的神?

他说,这里只有一个神。

墙上,我的壁画还在。一个人,高坐在神坛之上,底下,是一群参拜的野猴。

他说过,这画我很喜欢。


多年以后,有人拿着大安庙的材料找到我,问我当年大安庙的事儿。

我说,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叫不安寺,只有六个人知道它的名字。

他问,为什么叫不安寺?

我啃了一口番茄说,不安寺内,不安寺外,皆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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