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气炮

1.

年三十夜,十一点半,我到当院点燃了一串鞭炮。不明所以的人可能会误以为我迫不及待抢着迎财神呢。可还差半个钟头,财神尚在半道,我即使有心想迎他老人家,他也来不到。

我奶走了,走就是死的意思,恰如灵堂上写的“驾鹤西去”。她享年八十六,虽是虚岁,也算寿终正寝了。那串鞭炮叫断气炮,老人走的时候放,旨在知会那边的亲人,有人去了,迎接一下。一串短炮,几秒炸完,仿如人生般短暂。与断气炮相对应的是咽气轿,以前用芦苇杆手工扎制框架,再糊上纸图,如今纸花店也学会偷工减料,几块硬纸板一拼接,就算完工。按程序,放完断气炮,紧接着要烧咽气轿,捋一根红绳,一头握我奶手心,一头系在轿子门把手上,我觅了半天,发现门把手竟也是平面图案,一点不立体,最后我只好用剪刀戳个洞,勉强将红绳系上,口中念叨着,我奶,先将就着坐,等烧五七时,我给你烧辆轿车,凯迪拉克牌,您没驾照不打紧,买轿车送司机,哪家纸花店都一样。纸板并非纯纸质,里面夹杂塑料泡沫,燃烧起来黑烟滚滚,臭气熏人。

今夏我奶大病了一场,差点走了。虽未走成,却落下个半身不遂。再送养老院,院长高兴地迎了上来,毕竟少一位老人于他而言意味着客户流失。等把我奶安顿好,院长将我爸拉到一边,直截了当说,这种情况得涨点钱。我爸问,涨多少,院长比出一个手指,一千块。我爸说,行,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所谓他们,是指我三个叔叔。一周后,我爸骑电动三轮车专程去交钱,到那一看,我奶歪坐在一张破旧轮椅上,太阳底下,满头是汗。我爸把轮椅推到树荫下,怒气冲冲来到院长办公室讨要说法。

我爸推门而入时,院长正操剃刀给一老头理发。他最擅长的发型是光头,养老院的老人无论男女,都难逃他手里那把飞科牌剃刀。用他的话说,头发剃光,干净卫生。大家伙都知他在图懒省事,却不拆穿。毕竟做儿女的都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怎能苛求他人。住养老院,至少确保能吃口热乎饭。说到吃饭,有次我去养老院探望,正赶上饭点,大伙儿都在食堂就餐,只有一瘸腿老头猫在墙根处打盹。我问老大爷,您怎么不去吃饭?他睁开眼看看我,撇撇嘴,咕哝道,“我早上把稀饭弄洒了,罚我呢。”我说,这怎么行,我找院长帮您说道说道。他扯住我的衣袖,用那双凹陷的眼睛盯着我,语气里半带恳求半夹无奈道,“别去。本来一顿饭的事,你要去说了,我在这地儿就呆不下去了。谁让人在屋檐下呢。”大爷的话使我一阵心酸,想起一句话,老人如孩童,可不是嘛,望着这片低矮瓦房组成的养老院,好像一座幼儿园。惆怅之际,我掏出一支烟,点上,准备去食堂看我奶。

我没注意到大爷正举目打量着我,刚想抬步,听到一阵轻咳,大爷分明有话说。

“怎么啦,大爷,是不是饿了,我去找院长说。”

“不,不饿。”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眼神里射出两道光,击中了我叼在嘴边的香烟。

“来一根?”

“嘘,小点声,别让人听到。他们不让我抽,说不健康,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他娘的能健康的了吗,一身毛病,坐吃等死罢了,时间问题。”

大爷总结的很到位,人间一切事都只是时间问题。从出生到死亡,从低谷到荣光,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遗忘……

我掏出烟盒,抖出一颗,递给大爷,给他点上。大爷一边抽,一边盯着院长办公室,生怕院长搞突然袭击。我说,大爷你放心抽,我来放哨。大爷争分夺秒,不出一分钟,一支烟被他消灭殆尽,最后心满意足地窝在椅子里仰望天空。

“大爷,看什么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清澈的天空,万里无云。

“看天。看一天少一天,吃一顿少一顿。到了这把年纪,真应了那句话,活受罪。”我当时没在意大爷这句话,只把它当成了一句牢骚话,但当我看到我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才明白“活受罪”三个字的深刻含义。

自打出院后,我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养老院的费用在短短三个月涨了两次,以至于家人商量着是否把老人接回家照料,钱是次要的,兄弟几人平摊承担得起,主要是她时日不多,我爸说,再不在床前尽尽孝良心上过意不去,儿孙一大家,万一我奶在养老院走了,旁人在背后说闲话。今年秋天,村里一独居老妪上吊自杀了,自杀地就在他二儿子屋后,吊在那棵老人亲手所栽的桃树上。发现者是村里仨中学生,晚上闲来无事,拿弹弓去打鸟,正好路过,瞥见一身影,手电筒一照,一个吊死鬼。三人吓得魂不附体,举手电的直接瘫倒在地。听我爸说,老人有病,儿子不给治,一气之下上吊死了。死了也得让儿子膈应,堵得慌。我爸还说,去年村东头一老人死在家里三天后才被发现。

大家庭微信群里,轮流发言,经过一轮又一轮激烈讨论,最后达成一致——春节前接回,不再送回养老院,从之前一个月一轮改成半个月一轮,轮流尽孝,不偏不倚。

腊月二十六,我奶终于回家了。她的意识已是一时清楚一时模糊。院长再三劝我爸,别来回折腾了,老人待这挺好,一天三顿,有稀有稠,吃得健康,回去你不一定能伺候好,说句不中听的话,真接回去,也就年前年后的事,我怕老人回不来。我爸说,你放屁。大过年的,哪有把老人放在养老院的道理,这不是骂我们呢嘛。还有,这次不回来了,不存在来回折腾。

结清了帐,我爸和三叔把我奶抬上车,院长送出门,临别对我爸说,老人走了别忘了给我消息,这里呆过的我都会送个花圈略表心意。一旁的三叔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走了也不通知你,花圈留着自己享用吧。

刚回去时,我奶意识尚算清醒,左邻右舍一进门,我爸就问我奶,你看看这谁来看你来了,她抬眼一瞟,迟钝片刻,依旧能准确说出来者的身份。到了第二天,情况突然恶化,连我爸也认不出了,眼神迷离,滴水不进。

“看来我娘过不了这一关了。”我爸坐在病榻前,和三个叔叔商量起后事来。

“好歹撑过年三十,也算又过了一个年。”二叔说出了全家人的心声。

不吃不喝,又撑了一天。大年三十中午,外面鞭炮齐鸣,我爸端一碗饭,夹几口菜,来到我奶面前,想让她再吃口饭,不能做饿死鬼。一年前,她牙齿脱落到只剩一颗,她依靠这颗光杆司令又支撑一年。

“娘,你再撑一撑,至少熬过今晚再走。”我爸像是在和我奶商量似的。二叔在一旁正研究着新买的抽痰器如何使用。俗语有云,老人回痰,离走不远。

三叔闷声不响出了门,半小时后,村卫生所的医生春风来了。

“春风,你给看看,能不能吊点蛋白质,再撑两天?”

春风掰开我奶的眼睛瞧了瞧,把挂在脖间的听诊器塞进耳朵,另一头放到心脏位置,听一阵,直摇头,一副无力回天的表情。他随即苦笑道,“还撑两天呢,能过今晚十二点就不错了。”他委婉地表示,其实吊不吊水,老人该什么时候走还是什么时候走,吊水只是给活着的人一点心理安慰罢了。最后,他问我爸,还吊不吊,蛋白质可不便宜。

我爸掷地有声道,“吊。”

“能不能找到血管还说不准,药配好了就不能退了。”春风有言在先。

“放心吧。不差你钱。”

“不是这意思。”

三小瓶盐水只吊了半瓶,我奶的手臂上起了一个大包,只能拔掉针头。奇效出现了,一直闭眼不睁的她像一只蝴蝶似的扑腾着翅膀企图再次展翅高飞。经过几次努力后,她居然睁开了眼睛。

“我奶醒了!我奶醒了!”我激动地喊出声来。

她虽能睁开眼,眼珠却并不转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三叔说,这是好迹象,看来吊水还是有用,得相信科学。

“依我看……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妈忍不住插话道。潜台词我们都听得懂,这是回光返照,她再看儿孙一眼,就能安心走了。回光返照这事儿我曾碰到过,爷爷病逝前一直迷迷糊糊,不认人。就在断气前,突然清醒了一阵子,清醒得好似正常人,认得我们每一个人,叫的出名字。他说,刚从那边回来,见到他叔和他爸几人正在打麻将,见他去了,问他,你怎么来了。爷爷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我应该是死了,这里是阴曹地府吧?可你们怎么穿的跟生前一样,他又摸了摸麻将,断言说,这麻将也不是纸糊的,看来我来错地方了。接着我爸又问他,那边和这边有什么不同,爷爷沉思了一会儿,说,他们都不嫌老,和多年前的模样差不多。我爸好奇,想再打听一点儿信息,爷爷说,我累了,闭上了眼,再未睁开。

2.

天黑开始,我奶嗓子里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痰液越积越多,抽痰频率随之增高。家门的一个老人见此情形,摇摇头说,弄到堂屋吧。依风俗,老人临死前要抬到长子家里,放到堂屋。十点钟时,我奶穿上送老衣,已是奄奄一息,一口痰卡住说走就走。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沸腾的开水。

十一点半,咕噜声戛然而止。她走了。走得异常平静。以至于点燃断气炮的一刹那,我想,我奶走得挺是时候,再晚半小时,恐怕她的断气炮要湮没在迎财神的隆隆炮声里。活人常说存在感,死人好像也挺在乎消失感,有儿孙围在左右,总比一人孤老要好。放完断气炮,家人哭了一通,便开始商量后事。我爸说,春风真厉害,中医讲望闻问切,他一望便知,说得一点不差。我不敢苟同,小声嘀咕道,这明摆的事,谁都看得出来,没那么邪乎。再说,春风是西医,学得临床专业。

家门几个长辈听到断气炮,闻声赶来。一场家庭扩大会议在烟雾缭绕中开幕。会上讨论激烈,一包烟抽完,大家伙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我爸。作为长子,很多事情还得他拿主意。我爸总喜欢用试探性的话来表达意见,比如,他早想好初二出殡,却不自个儿拿主意,而是征求兄弟们的意见,采用民主集中制。你们看年初二入土怎么样?三个叔叔都没意见,于是一件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时值年关,村里老少爷们都在,办起事来格外顺利。治丧委员会由村长独挑大梁,作为主事人,其余人等悉听尊便。场地,灯光,水源,有条不紊就位。村里在外面干水电工的不在少数,接几个灯泡,拉几根水管,自然小菜一碟。虽然爆发了新冠肺炎疫情,但我村并无武汉返回人员,因此戴口罩者寥寥无几,前来吊丧者仍络绎不绝。

两家唢呐班子,摆开架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东边的先吹,一曲《天下第一情》,吹得婉转凄凉。西边的紧随其后,吹了一曲《母亲》,乐声如泣如诉。唢呐班,当地称喇叭班子,很久以前,以吹为主,吹各种经典曲目,《百鸟朝凤》是必吹曲目之一。后来,渐渐成了唱为主,吹为辅。雇主开头便问,有没有好的唱将,尤其是碰到两班以上唢呐对垒时,唢呐班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雇主的面子。娘家雇的,闺女家雇的,加上本家雇的,三足鼎立,真唱顶真起来,哪班掌声不如别人多,坍了台面,雇主脸上挂不住。这时,雇主便会私底下加条烟,塞个封子(红包),让唢呐班子拿出压箱底的绝活。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十岁那年,到小胡村听唢呐,姚北赵对阵磨盘王,两个班子吹红了脸,主吹手都站在八仙桌上,有时轮流吹奏,比谁的掌声多。有时同时吹,比谁换气少,两人脸憋得通红,猴屁股一样,没人甘拜下风。那天,整整吹了一夜,几乎所有能叫上名的唢呐曲目一个不落。后半夜,大众点歌环节,两人竟没有一个被难倒。他们旗鼓相当,半斤八两,此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度成为街头巷尾,甚至田间地头的重要谈资。亲身经历的人都铭记住了那一晚,即使我还是个孩子,但那一夜唢呐带给我的震撼足以让我铭记终生。

今非昔比,如今的唢呐班子,会吹几首流行音乐就不错了,经典曲目老吹手还会一点,新人几乎吹不出来,全靠伴奏。班子之间和谐许多,没有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同行见面打打招呼,递根烟,后面也就唱唱双簧罢了,出工不出力,彼此都落得个轻松。

唢呐班来人问,要不要哭灵堂,市场价,两百块一场,童叟无欺,连哭带唱,保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唱的是民间小调《孟姜女哭长城》,全段无删减,情绪饱满,跟死了亲娘一样。我爸说,滚一边去,我娘八十六走的,算是喜丧,哭什么哭,得唱。让你们的唱将拿出绝活来,给老少爷们亮点真本事。班主悻悻退了出去,嘴里嘟囔道,这家人真小气,两百块都不舍得。我听得分外清楚,却未上前和他争辩。我觉得争论没有意义,和哭灵一样无聊。

我跪在灵堂前,隔一会儿就烧点纸钱,烧纸讲究火候,火盆不能冷,也不能过热,过热的话会崩掉。火纸大部分是吊唁者带来,质量参差不齐,有的是天然草纸,有的为增加美观度添加化学成分,看着金黄,烧起来却冒黑烟,气味刺鼻。我爸从账桌上拎来一捆冥币,说,烧这个。我拆开一看,面额巨大,起步一百万,甚至还有单张十亿的。我心想,这么大面额,那边的人岂不是各个都是百万富翁,我又一想,似乎不对,那样的话钱就不值钱了,跟民国法币差不多,买袋米都得扛一捆钱,太费劲。

北地三奶枯坐着,一言不发,到了饭点,喊她吃饭也不去。她与我奶同龄,“兔死狐悲”,人之常情。我奶没去养老院那会儿,俩人经常结伴赶集,去教堂做礼拜。一次下雨天我奶摔了一跤,好在邻居及时发现,给我爸打电话,我爸连夜从苏州赶回。家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经过讨论后一致认为,送养老院是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鉴于各家基本“国情”,显然都不允许腾出一个劳动力来专门伺候她,因为如此一来,几乎断了一家的经济来源。地里那点收成只能解决温饱,这年头还有谁为温饱发愁呢。温饱是最低要求,要奔小康。我记得政治课本上有句话,先富带后富共奔富裕路。可先富的跑得太快,后面的人望尘莫及。小孩读书要花钱,结婚买房要花钱,处处要花钱,钱从哪里来,从城市来,因此要到城市去,去打工,去劳动,去搞建设,去描绘社会主义新蓝图,实现伟大的中国梦。城市挤满农村人,农村只剩下孤寡老人以及留守儿童。也有安于现状的,呆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心务农,这一小部分人成了村里人眼中的“不务正业”。正业不是种地,是挣钱。种地没出息,别人开汽车,你却只能开拖拉机。

养老院以前不叫养老院,叫敬老院,乡里就有个敬老院,各村没有子嗣后代的五保户年龄大了生活不能自理就去那里。因此,当我爸提出要把我奶送养老院时,她大哭一场,说养儿防老顶个屁用,到老了还是孤苦无依,和那帮绝户头一个下场,到敬老院等死。我爸纠正说,是养老院,不是敬老院。敬老院是公家办的,服务不行。养老院私人开办,住二人标准间,配备空调,冬暖夏凉,还有护工专门伺候,这要搁到几十年前就是地主待遇。凭借我爸三寸不烂之舌的一番动员,终于把我奶说动了。

到达养老院时,我奶朝门口瞟了一眼,迟迟不愿下车。“这不是以前的破学校吗,哪里是养老院?”

我爸解释说,这以前确实是学校,后来搞合并搬走了,别看外面破,里面重新装修过,墙白的跟面粉似的,实话不瞒您,押金我都交了,不给退。要不您先进去看看,试住一个月,如果不满意,再说,咋样?我奶眨巴眨巴眼,问,押金多少钱。我爸说,一千块。

那就先住住看,后面的钱可别急着交。我奶松口了。

挂“春晖养老院”招牌的位置以前是“青山小学”招牌,四字中间有颗五角星,熠熠生辉。“春晖养老院”几个字据说是当地著名书法家“杨教授”提写,说是魏碑,我看和楷书无差。十里八乡,每逢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的身影,风雨无阻。每次出场,他总拎一皮包,包内装文房四宝。我奶去世,少不了他。驾鹤西去四个字他写得力透纸背。杨教授今年七十有三,耳不聋眼不花,年轻时学过四书五经,其父曾是当地有名的私塾先生,他子承父业,当了几年老师,后因计划生育超生解甲归田。因学识渊博,当地人给他起了个响亮的绰号——杨教授。他欣然接受,引以为豪。

我爸让我到灵堂前替他跪一会儿,他内急,去解手。我一边烧纸,一边忽然想到加缪的《局外人》,正如开头那句,“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搞不清了。”我虽然身处丧事核心区,却丝毫悲伤不起来,像个局外人。对面我三奶比较应景,眼泪不停歇,一坐就半天,也许在她看来,陪伴我奶的时间不多了,明天一早就要入土。说起我奶,其实我们和她不怎么亲近,我们从小喜欢往老太家跑,她有啥好吃的紧着我们吃。反观我奶,有次我亲眼撞见她在吃果子,见我出现,她竟飞快藏了起来。以为我没看见,她嘴巴油汪汪的,附着的芝麻粒犹在。还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爷爷去世时,杀了她的猪,说好按市价给她钱,结果办完事账桌空空如也,她便坐在我家门口哭诉讨钱。那会儿日子困难,加上我爸身体不好,被逼无奈,我妈只能回娘家借钱。当时我很讨厌她,认为她在刁难我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的心酸之处,老伴走了,她一个人手里没一分钱,指望张嘴问小的要?小的自个儿尚自顾不暇,想孝顺也没能力。有了卖猪钱,她心里才有底。

我们这边,火葬和土葬没啥区别。最后都是装进棺材,入土为安。火葬的初衷是号召进墓地,节省土地资源,可我们乡直到去年才规划了一片墓园,之前一直是火葬后再土葬,没有节约半寸耕地。

墓园名字土得掉渣,叫松鹤园,据说这三个字也是出自杨教授手笔。墓园还未完工,便跟期房一样,摇号预定,不到一天,哄抢一空。好“地段”据说光有钱买不到,还得有关系才行。

如果非要找出二者之间的不同,火葬显然更麻烦。要驱车到五十公里外的火葬场。二十年前,爷爷去世时,刚流行殡葬改革,上面盯得紧,不敢偷埋。清晨出发,就是为了赶头一锅,临送进锅炉前,偷偷塞给工人一点钱,意思清晰明了,待会火小点。不塞钱的,烧成灰烬,一根骨头不剩。我爸塞了钱,因此烧得不透,大骨架俱在,哪是胳膊哪是腿,一目了然,等到入殓,从头到脚摆放整齐,再把衣服套在四肢上,看上去才有点人样。

后来,火葬场被私人承包,口子也松了,毕竟生意好,不差这几锅炉。渐渐的,有人偷偷下葬,图个全尸。再后来,偷埋的多了,火葬场生意骤降,场长兼承包商到县民政局反应情况,说,再这么下去,火葬场快要关门了,我赚不到钱不要紧,别让殡葬改革开倒车,这是历史的倒退。民政局领导点一根烟,淡淡问了句,去年你母亲去世,在哪火葬的?一句话问得场长脸红得火焰山一样。

两天后,民政局接到一电话,县委主要领导批评了民政局的懒政行为,当即指示,在全县范围内开展殡葬改革纠察行动。一时间,宣传殡葬改革的标语挂满大街小巷,上面还有举报电话,明确举报有奖,人民币1000元。这笔奖励资金来源于火葬场。效果立竿见影,当月火葬场爆满,门口甚至出现堵车的盛况。也有顶风作案的,我村就有一户,偷偷把老人埋了,结果坟头的土还没干,民政部门的人就来了,来了也不打招呼,灵车直奔坟头,把尸体拉走,留一纸公文,盖民政局大印,告知亲属去火葬场先交罚款,后领骨灰。这还算人道的,听说邻乡一家,挖出之后,直接浇上汽油现场烧掉,以儆效尤。那段时间,火葬场生意兴隆。至于我村那户,倔强无比,愣是没去认领骨灰。每逢过年,吃过午饭,他必会醉醺醺地出现在村道,雷打不动。穷尽污言秽语,骂得酣畅淋漓,绕村一圈,无人敢劝。打那以后,我村偶有偷埋的,再不见有人举报。谁家没有老的,即使没有,也不至于为一千块钱,年年挨骂。

后来,各乡镇灵车被私人承包,成了一门垄断生意。只要搞定开灵车的,便问题不大。胆小的,让灵车来一趟,假装拉了人,出去兜一圈,其实,人早就在棺材里,被单里包的并非骨灰,而是香灰。胆大的,直接省略上述掩人耳目的步骤,只不过要在天亮前出殡,减少围观。参与者都是近亲,自然安全。如此一来,灵车司机赚得比之前还多,哪还有多事的道理。

院长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果然带着花圈来了。梳大背头,腋下夹皮包,独差件风衣,派头就跟港片里的大哥所差无几。上完账,直奔灵堂。进屋头件事,哭着说,大娘啊,你咋走得这么快啊,这才回来几天呐,听闻此言,我爸脸色铁青,但一直憋着,隐忍不发,来者是客,都得招待。院长抬头瞧见我爸的脸色,话锋一转,对我奶说,我代表养老院来给你送行了。我奶脸上盖着火纸,院长想瞻仰遗容,征求我爸的意见,我爸揭开火纸,院长打量了一眼,吐出两个字,瘦了。他还想说点什么,我爸把火纸匆匆盖上,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上前拉着院长往外走,告诉他,快开席了,赶紧找位置坐。

回到灵堂前,我说,爸,院长是真哭呐。我爸哼了一声,说,你以为他是哭你奶,他是哭生意黄了,逢场作戏,给别人看呢,外人一看,这家伙有情有义,等于给春晖养老院的招牌增加无形资产呢。上面按人头给养老院补助,当然是多多益善。院长席间也没闲着,到处发名片,这哪是吊丧来的,分明暗藏玄机,来揽生意的。

3.

出殡时间定在清晨四点半,天气预报说有大雪。四点钟时,人员陆陆续续来到。三奶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不到四点就来了,我爸劝她回去休息,她说睡不着,送送我奶。出殡前,三奶突然情绪失控,大哭起来,一边痛哭,一边念念有词,我以为她有话对我奶说呢,我爸告诉我,她其实不是哭,是唱,唱的是赞美诗,我奶以前也信主,她这是用宗教礼仪送别我奶呢。我虽听不懂赞美诗的具体内容,但通过三奶情深意切地演绎,我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我想,我奶真幸运。等三奶去世,估计没人给她唱赞美诗了。三奶的眼泪,一方面为我奶而流,一方面为自己而流,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流程几乎雷同,只不过躺在棺材里的人不同罢了。

时间一到,鸣炮奏乐,在一阵哭声中,送丧队伍浩浩荡荡出了村子。刚出村,天空就下起盐粒子,不是真盐,因形状酷似盐粒而得名,其实就是水蒸气遇冷而形成的小冰粒,学名叫霰。盐粒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跟刀子划过似的。

到了地里,绕坟三圈。入土之前,发生一个小插曲,二叔嫌打坑的人挖得不够深,怕棺材露出地。打坑人解释道,这里面有讲究的,棺盖就得露出地面,这叫“高棺”,谐音“高官”,寓意美好。二叔听后,还是担忧,说,得长远考虑,以后平坟的话,还是深点好。见打坑人不乐意,二叔脱去外套,抡起铁锹,跳进坑里,开始劳作。半小时后,二叔掐腰擦汗,目睹棺木入坑,见其完全沉入地平线,他满意地点点头。

等到把坟堆起来,天已破晓,回到家时,门口已经贴上了红对子。这叫回丧喜,家中有年轻人,三年内要成婚的皆循此例。白对子变红对子,烟酒桌布同步更换。红对子依旧是杨教授书写,他是公认的“对联大王”,不论红白事,总能因事制宜,写出贴合实际的对联,通常胸有成竹,提笔便写,一气呵成。

盐粒子变成冰雨。我爸打量着从天而降的雨珠,冷不丁冒出一句,下雨好啊,雨淋新坟,必出贵人。看不出来,我爸还挺会拽文的。说完那句话,我爸就回屋里睡觉去了,我进屋时见他头上系着毛巾,酷似歌手阿宝,我知道他头疼老毛病又犯了。我把门轻轻带上,到西屋躺下,准备睡个囫囵觉,两天没怎么合眼了,上下眼皮总掐架。

临近中午,我被一阵广播室吵醒。吱吱啦啦的广播里传来村长的声音:村民们请注意,现在播放一条紧急通知……

通知内容,无外乎通报新冠肺炎疫情的严峻性,号召村民不聚集,不窜门,勤洗手。并且宣布从即日起开始封村。我伸个懒腰,撩开窗帘,一看窗外,白雪皑皑,足有半尺深。我爸也被吵醒了,他摘掉头上的毛巾,感叹道,你奶走得真是时候,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晚走一天,我们得多遭多少罪,事也办不成了,不让聚集咋办事,办事办的就是人。我补充道,还有钱。赶明儿烧五七给她烧辆豪车,我可是答应她,凯迪拉克牌。我爸说,没问题,烧飞机都行,只要纸花店有货。我问爸,你头不疼了。他打量着屋后白茫茫的雪,若有所思道: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好雪,好雪!

还是那句话,真会拽文。

我打量着银装素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问我爸,大力怎么没出现?

大力是村里一“傻子”,小时候发烧烧坏脑子,成了弱智,逢人就笑,嘴咧得跟瓢似的,露出《天下无贼》里傻根似的标志性笑容。每每村里有人办事,他准会现身,从始至终,全程蹭吃,直到结束。有他的地方少不了欢声笑语,他具备天然的笑料。来,大力,笑一个,旁人一怂恿,他便将各种笑声一一表演,嘿嘿……呵呵……哈哈哈,从窃笑到狂笑,惟妙惟肖。表演出彩时,旁人奖励他支烟,他抽得有模有样,边抽边笑,有时抽猛了,呛得直咳,仍挂着笑。不知何故,大力的缺席,让我觉得,我奶的葬礼缺少点什么。

我爸说,大力丢了,去年秋天的事儿。寻人启事满大街贴,都石沉大海。听人说,大力被人拐走了。我说,谁脑子有病,拐个弱智,他饭量可不小呢。我爸说,他脑子坏了,可身体其它器官是好的,随便摘个肾能卖几十万呢。闻言,我后背一凉。我和二力同龄,他眼瞅奔三,尚未成婚。相了几次亲,女方一听说大力的事,就黄了。别人眼里,大力是累赘,是负担,谁敢拿自己的婚姻当儿戏呢。我爸说,二力订亲了,年初六的期,因为疫情八成要推迟。去年麦收时,我曾在地里遇见大力,他走反了方向。我停下车,指着南方,告诉他,家在那,笔直走,就到了。他呵呵笑了笑,孩童般天真,活蹦乱跳地走了,那天烈日炎炎,金色麦浪随风起伏。在他的世界里,仿佛始终无忧无虑。一个傻子竟令我如此怀念,我又忽而想到,如果大力死了,谁给他放断气炮呢,没这个信号,他能找到那边的亲人吗?恍惚之间,我看到大力在雪地里奔跑,一路向北,离家渐远,直至消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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