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
杜杜
咪咪被我藏匿饲养,是违反校规的。舍监来查房,宿舍里的姐妹们会指东说西地打埋伏,情急了冲着舍监搔首弄姿也在所不惜。七位姨妈对咪咪的呵护疼爱,多年之后仍令人难忘。那些青葱岁月,经常在时间的缝隙中闪闪发光。
咪咪是只野猫,出没于北校园与南校园之间的小河边。小河实际是条人造渠,因为拥有河流所应具备的杨柳岸与晓风残月等浪漫元素,颇受不识愁滋味却偏爱强说愁的少男少女们的青睐。清晨与黄昏,阴雨天与艳阳日,河边都会摇晃着许多漫步的剪影。没课的晴天,我喜欢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读书,咪咪就在身前身后的杂草丛中小心出没。嘴馋,我兜里总揣着零食,读书时大脑和嘴巴必须同时工作,书里的东西才能与食物一同消化。那天碰巧揣了鱼片,那年代这是很奢侈的零食,狠了狠心揪了一条儿放在身边的草叶上。咪咪毫无抵抗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鱼片占为己有。之后,她猫眼一咪,摄魂钩魄的魅力就河水泛滥一般。被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我感觉心肝肺都被她揪着扯着,两手一撕,整袋鱼片就抖空了。她那贪婪的吃相啊,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罢罢罢,跟我回宿舍吧,还怕八个姑娘修炼不了你的野性么?我们一定把你培养成一只懂文明讲礼貌爱清洁的文明猫。
虽然没人认得出咪咪的性别,我们却认定她是女的。她浑身棕色软发,一抹一抹均匀地裹着几绺黄灿灿的条纹,比凡高笔下的向日葵还要多几分触动人心的艳丽。咪咪的色彩是被香皂洗出来的,几个大学女生明白脏脸用香皂可以洗得白净,就把这个原理毫无保留地运用到了脏猫身上。
给猫洗澡是一项伟大工程,大姨妈负责到公共洗手间去接冷水,二姨妈负责到锅炉房拎热水,三姨妈负责摆放脸盆,四姨妈负责毛巾、香皂,五六七姨妈负责打下手,猫妈我担任“主洗”的艰巨任务。咪咪显然痛恨这种人为的讲卫生行动,她想,我们野猫朝饮甘露、夕食垃圾,泥坑草窠里滚来滚去,何等自由自在?你们人类真麻烦,“卫生”是个什么东西?不能吃不能喝,要它做甚?咪咪的反抗是坚决的,刚被按进脸盆里,一盆水就被她四蹄一蹬掀翻了,几位姨妈一边七嘴八舌埋怨我手上没力,一边连枕巾都扯过来清理地板上的水,我的手也被猫爪刮伤,手忙脚乱的情景惨不忍睹。宿舍变成了战场,战局激烈,八个姑娘VS一只野猫。咪咪的嚎叫是惊人的,“妙唔妙唔”成了“奥唔奥唔”。我们仗着人多势众,以大胜小,实施出不折不扣的强硬措施,八双手一齐上阵,硬硬地把个臭咪咪洗香了。
干燥之后的咪咪漂亮极了,她妙唔妙唔得暧昧无比,从这张床上跳到那张床上,猫眼咪得格外卖力,春潮带雨一般。从此,每周一次的“猫洗澡”就变成了宿舍里最盛大开心的活动,烟花一样点缀着学生生活那些单调的日子。
把咪咪据为己有应该算是精神层次的需求,“拥有”与“关爱”,在人与动物之间搭建着一座看不见的桥梁,同时满足着人的高等欲望和动物吃饱喝足的低等需要。人类笼络动物的手段一贯简单实用,喂吃喂喝,收拾屎尿。咪咪不很挑剔,几个姑娘每人饭盆里匀出一口饭,她就饱得让人嫉妒了。咪咪的便盆是从教室里旧课桌上摘下来的抽屉,问餐厅要了干燥的煤渣铺满,塞在我床下。我住下铺,不拉帘子的时候,咪咪会直接跳到床上在我枕头上小寐。拉上帘子,咪咪被那一层蓝色的薄沙阻拦,就很文明地妙唔,申请进入被窝,我搂着她,那毛茸茸的温暖总能让睡眠格外安稳香甜。
有时我会拿咪咪温暖的身体送人情,“好好好,今天让她跟你睡!”我显得很大方,心中暗暗为咪咪叫苦,三姨妈睡觉打呼,虽然不够惊天地泣鬼神,咪咪却有得别样的猫梦可做了。咪咪却很忠诚,半夜里总会悄悄钻回来,我的清晨就总是在她毛茸茸的蠕动瘙痒中醒来。
儿时,除了在楼道里养过鸡,在水池里养过乌龟,家里没养过自由行走的动物,母亲有洁癖,说动物身上有寄生虫,见了猫狗,禁止触摸。我却天生爱动物,小猫小狗经过,站定了不走,总是看得呆痴。在大学宿舍里偷着拥有咪咪,置母亲的戒严令和校规于不管不顾,这种压抑的释放,规矩的反叛,更加使“拥有”变得兴奋和珍贵。咪咪好似沙漠里一股温泉,给干渴的心带来了一份甘甜的滋润。
半年之后,咪咪却病了。她呆呆地卧在抽屉里,食物只出不进,大小便失禁,几天就从新社会退步到旧社会,瘦成一把皮包骨。被我们调养得油光水滑的毛皮懒散地缠绕打结,散发着病态的无奈。那时城市里没有兽医院,我们只能干着急。咪咪很懂事,知道自己随时会排泄,不肯再上床。我们拿出治拉肚子的西药氟呱酸,磨成粉,和匀了喂她,她不吃,药水顺着嘴巴流湿了毛发,猫眼可怜兮兮地似睁非闭,奄奄一息。那几天整个宿舍没有笑声,一下课姑娘们就团团围着个小抽屉集体发呆。
咪咪走了,去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下课回来,她就那样在抽屉里一动不动。我们像往常一样,全体总动员给她洗澡,她不再反抗,整个过程庄严肃穆,每个姨妈都眼泪汪汪。
没有人再跟我抢她,入睡时,她干净的身体在我被窝里还是柔软贴心的,我亲她,她不应。猫的另一个世界超出我的想象力,会不会和人的天堂相交?我希望有一天在那里可以遇见她,那里人语、兽语一定可以沟通,我会对她说一说那从未说出口的感激。
第二天清晨,怀里的咪咪已经僵硬如铁了。抱着死猫入睡的那个夜晚在记忆里烙下一个大印,即使时间的巨磨不停旋转,也从未磨去它深刻的印记。
大个儿当时像我的保镖,我知道他喜欢我而我没有相应的情感,他亦明白我们终究不会有什么难忘的故事,反倒兄妹一样没了顾忌,宿舍里进进出出,十分自然。我们旷了上午课,为了选最安静的时间葬她。大个儿去食堂借了铁锹,我买了白色的新毛巾把咪咪裹了,装进一只鞋盒。大个儿跟着我庄重的步伐,朝学校的小河边走。
大个儿一路自嘲地笑,说:“人家林黛玉葬花是自己独立完成任务的,你葬猫却是带保镖兼劳力的,升了一个级别呢。”知道他贫嘴逗我开心,我仍然笑不出来。他在松树根下挖坑,我捧着咪咪的鞋盒棺材,肃穆垂首,扑簌簌地掉泪。大个儿仍旧呵呵呵地乐,每挖一下,就念一个字:“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大个儿是学校诗社成员,把葬花词用在咪咪身上,此悲此景,算是没白入了那诗社。
咪咪走后,我陆续又在宿舍养过两只猫,却都不曾养得长久。一只暑假被七姨妈带回县城,走丢了,一只被教授楼一个英俊男猫拐走了。宿舍姐妹笑谈,说猫有九条命,最好养活,在我手里却都呆不住,我和猫怕是有些不寻常的缘分,同性相克,结论是:我属猫命。
两个女儿继承了我对动物的热爱,从小都曾立过做兽医的宏图远志。可惜她们都对猫狗过敏,专科过敏医生说:“你俩如果真想当兽医,就只能给鳄鱼和乌龟看病了。”
养不成猫狗,却禁不住孩子们对动物的喜爱。宠物店是常去逛的。一次女儿们看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漂亮小猫仰头问:“妈妈,如果我们可以养一只这样的猫,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搂着孩子,以微笑迎接她们的问题,答:“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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