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咚咚咚
他总是梦见黑水巷,并且栖身其中。那状态从现下的眼光来看,总归是带着些吊诡的意味。恰如鸽子蜗居在鸽巢中,狐狸被囚禁在铁笼里,或者其他什么物种蜷缩在逼仄的、连转身也不能轻易做到的狭窄空间之内。可不论如何,那里是故土罢!国人总有落叶归根的思想,像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个莫名规矩,又像是自身基因里携带的天然属性。
“咚,咚,咚,魂归故里……魂归故里兮~”
他仿佛又听到那样的声音了,从朦胧的窗子外飘荡进来,又随着尘埃粒子在空旷的房间内游移。他幼时总听黑水巷的先生撒着冥币沿着巷子唱,古怪的调子蕴含某种悲凉的节奏,似唱歌,又不似唱歌。一首曲子从巷头唱到巷尾,再从巷尾唱至巷头。有若兜圈似的来回一趟,直到另一首新的曲子响起,黑水巷外的天空中荡出一圈圈新的涟漪,这场“兜圈”仪式才算结束。经由先生率先走出巷子,之后才是身后的一列长长的队伍,他们或敲敲打打,或举着、抬着各式各样灰白色的花圈、魂帆。这些,同样是节奏中的一部分,伴着哭喊、喧闹和嬉笑声。
一整条灰白色队伍齐齐走出黑水巷,踏上黢黑荒凉的荒原。他身着灰白色麻服,同样跟在队伍之中,却不如大人那般规矩,偏乐意使劲跑前跑后,四处穿插。
他记得那时候的天空灰蒙蒙的,辽远处的天际一片惨白,和荒原上的黑土地割开了一道分外鲜明的界线。还有身后的巷子,巷子里阴冷潮湿,低矮的墙壁上总也淌着水,一滴一滴,仿若清晨悬挂在树叶上的露珠,不同的是,在阴暗的巷子中,俨然被剥夺了生机一般,即便是水滴也呈现出暗黑的色泽,使人不自觉就要想起死亡的阴翳气息。而远处巷子外的荒原上则是干得连一株绿植也无法存活。那里的土地干燥且开裂,黝黑却贫瘠,似被撒了厚实的煤灰,一路绵延至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光景,倒像是用白纸黑墨绘出的一席画卷?幸得四下里总有那么些人,彼此之间咧开嘴尚能唠嗑几句,否则不知该有多么的孤单寂寞。还有巷口那棵枯死的槐树,平日里总有报丧鸟落在黑褐色的枝桠上,唯有那天,它们不见了。一丝踪迹也无。一片死寂的地界,他看到唯有几只秃鹫还在惨白的天空中盘旋。
这些不同寻常的事物他记得格外明晰,仿佛刻在生命年轮上的瘢痕,用指尖稍一摩挲就能感受到刻痕的深浅、边缘的齿痕乃至突起的颗粒。点滴分明,纤毫毕现。但现在,眼下的许多事情他总记不住,譬如出门时忘记拿钥匙,出门后忘记房门是不是关紧了,还有房间的空调是不是还开着……这些都是小事,却也是藏在生活里的细节。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虽说年轻人得老年痴呆尤其罕见,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这种可能性应该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是前阵子在工地上被砸坏了脑子的缘故呢?那块石板砸下来的时候,他还在吃盒饭。那块石板砸下来之后,盒饭连着杂乱的工地都在刹那间幻化成了一团模糊的幻影。工友们说那时他躺在地上就只会抽搐了,好在没什么大事。他也这么觉得,受伤而已,只要人还活着,其他都是小事。
可似乎也是那时候开始,他就总是梦见黑水巷,梦见那栋窄小的房子、庭院里排列着的水缸、纸糊的窗户和那高得离谱的石碑门槛,他看到那上面还刻着三个大字:石敢当。
可确实是因为被砸了脑袋的缘故吗?他自己也并不是很确定。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他同样乐意在一些特定时候为某些不甚合理的事情找个理由合理化。若是可能,大概还会有选择性地趋吉避凶。
“……魂归故里兮……”
那道飘渺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声调莫名的吟唱,从窗棂罅隙里一点一点溜进他的耳朵,断断续续,轻浅得恍若某种隐喻。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目光透过狭小的窗口缝隙向外瞧。凌晨三点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无,昏黄的街灯还锲而不舍地亮着,一阵风在街道上飞快地游荡,路边的纸壳、塑料袋被裹挟着飞速奔跑。
他注意到那个声音停下来了,就在他将眼睛趴向窗口的刹那。准确得没有一秒误差,仿佛屋子里有一对无形的眼睛在窥视他,恰如他趴在窗户上窥视屋外的世界。这么一想,他开始觉得脊背发凉,心跳加速了。他摩挲了一下手臂,很明显地感觉到密集的小颗粒在赤裸的皮肤上凸起。
不会的,要相信科学。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躺回床上,蜷缩进被窝里。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所谓鬼神,不过是一些无所事事之人编排出来吓唬人的。话虽如此,但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幸得是周末,不需要上班。片刻之后,他索性揿下电灯开关,靠坐在床头上。手机屏幕适时亮起,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三点二十分。二十分钟前他从床上爬起来,趴在窗口上。分明只趴了一小会儿,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但二十分钟已然过去。时间确实跑得飞快。他记得自己初来屿市是在三年前,那时候他刚满二十岁,第一次来到城市之中,对所有的一切都格外陌生。父亲去火车站接他,将他带到工地干活。一个月后,他浑身沾满尘土,站在人流密集的步行街上,才勉强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相较于黑水巷那处偏僻的地界,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显得格外巨大……但何苦总要梦见它呢?那个遥远的,仿佛在天的另一端的贫瘠的巷子。实际上那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不是吗?和所有大大小小的村子一样,青壮们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城里,进工地、进工厂、餐厅、酒店……各种各样的行业,各式各样的职位,每个地方都挤占着他们的身影。其中当然包括他与他的父亲,他们走出黑水巷,跨过辽阔的荒原,乘坐长得离谱的火车,来到城市之中。
某种程度上讲,他大概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至少是住在城市里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或许他会在城市里买一套房子,娶一个姑娘,生一个大胖儿子;如果没有意外,他……
“意外……”
他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轻念出声来。他的眼睫毛又密又长,富有魅力,眼皮翕动时睫毛也跟着上下颤动。
或许意外已经发生了,他想。逐渐显现端倪的健忘,似乎永不停歇的梦境,还有不久前听到的梦呓似的唱腔,几乎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他,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一种微妙的感觉,甚至他自己也无法形容。他并不打算细究这个问题,相反,他甚至渴望能够避开这个问题,轻而易举地避开,最好不要犯上什么忌讳。于是他皱着眉头开始环顾这间屋子,试图寻找些什么熟悉的物件来转移注意力。但屋子内所有他能看到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感到放松,除了阳台上那株生长多年的夜来香。实际上,真正让他感觉神经放松的是夜来香盛放的花朵和它独有的芬芳,但现下那些紫红色的花儿似乎还来不及绽放,唯有许多深绿色的叶子还在夜风中摇摆。他看着它,注意到它深绿色的枝叶在屋内灯光的照射下,泛出一道道银白的光,像极了他梦里游荡的银鱼……在这之后,很突然的,他觉得脑海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狠凿了一下,一个怪念头如闪电般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一闪而过——父亲去世了。
“啊!”
他惊讶地叫喊了一声,声音如电弧般在寂静的屋子里来回碰撞,又透过坚实的墙壁飞向屋外。紧接着他看到了桌子上摆放的骨灰盒,一个像是从桌面上长出来的黑盒子,盒子旁立着一张加了相框的遗照。他看着盒子,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更多的是一种惊讶和怜悯,甚至这抹怜悯也不知从何而来。随后他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衣角相互摩擦的声音,是有人从床上坐起的轻微的咯吱声,然后是轻盈的脚步声和卫生间抽水的声音。他站在桌子前,目光呆滞地看向照片中的父亲,心中却涌起一股对邻居的歉意。
“嗒嗒嗒~”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使得他心中的歉意更盛。是要来兴师问罪了吗?该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突然想起来父亲去世了吧?恐怕对方会将他当作一个没良心的不孝子。可是,该怎么解释呢?做了个噩梦?对!可以这么解释,只是一个噩梦,在睡梦中呼喊了一声。
他一边想着,一边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儿,皮肤白皙,穿着宽松的皮卡丘卡通睡衣,或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头发略显杂乱,一副醒了却又没有完全睡醒的姿态。即便如此,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给人一种格外亲切的感觉。
“对不住了,大半夜把你吵醒了……”他看着眼前睡眼惺忪的女孩,率先道歉。
“啊?哦,没事。”她抬手揉了揉眼睛,侧身进入屋子,继续说道:“爸,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啊?你刚说什么?”很明显,相较于她无所顾忌地进入他的房间,他更在意她对他的称呼。
“我说,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不是这句……”
“爸?”女孩有些疑惑,为数不多的睡意也消弭了,她看着他,眼神中带着惊异。
“你管我叫爸?”
“对啊,你本来就是我爸,你没事吧?”
“没……没事。”他看着这个似乎同他一般年纪的女孩儿,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身体紧绷着,木头似的直挺挺倚靠在门边上。
不对劲,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呀,你怎么把爷爷遗照给拿进来了?
“别难过了……
“爷爷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咋还放不下?”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感觉手边的门被轻推了一下,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挪进屋子,哆哆嗦嗦地在床上坐下。
女孩很有礼貌,在老人进来的瞬间就乖巧地打了个招呼,叫了声奶奶。老人微微颔首,表示应答。
老人慈祥,后辈乖顺。假若老人那双秃鹫似的眼睛没有盯着他看,假若他是一个四五十岁,有妻有女的男人,假若他认识眼前的俩人,确定她们是他的亲人,他必然要觉得眼前一幕温馨美好。但现在,他只觉得后背发凉,身体的每根神经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紧接着,他又听到女孩礼貌的声音。
“妈,叔叔,舅舅,外公,外婆,大姨,小姨……”
很快,他的房间就被陆续进来的一波人给挤得满满当当。凌晨三四点的夜晚寂静得骇人,凌晨三四点钟占满整个屋子的人们都不说话,所有人都齐刷刷盯着他。除女孩儿之外,她在房间内如鬼魂似的游移,她用修长纤细的手指碰碰这个,点点那个,最后在他跟前站定,笑脸盈盈地说道:“爸,今晚好热闹啊!”
她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一把推开,“嘭”的一声,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抬眼一看,认出了门外站着的年轻人,正是水,黑水巷里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水站在门框边上,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屋子内的众人,走进屋子,捧起骨灰盒和遗照,一句话也不说,拉住他就往屋外就走去。
“去哪儿?”
“回黑水巷?”
“你刚看到那些人了没有?”
“你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水抬手举起骨灰盒示意了一下。
“啊?不是,你为什么大半夜来找我?”
“什么大半夜,现在都快十一点了。你看看天空,看看手表吧。大哥。”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澄澈蔚蓝,一碧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手腕上的手表指针也指在了十一点前,还差十分钟。也就是说,他或许真的是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
水一脸担忧地看着眼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快点,时间来不及了,十一点半的车。”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他往停在路边的车里钻。汽车疾驰在城市的大街上,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和车辆不断被甩至身后。他看着认真开车的水。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哪儿不对。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异空间旅行的旅客,分明上一秒还在冰天雪地的山野之中,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炙热滚烫的沙漠之中。一切都那么神秘而魔幻。
水似乎察觉到他的变化,随口说了一句:“别多想,很快就知道了。”
水告诉他,骨灰盒要送回黑水巷,放在祠堂上,还要请人办一场法事。末了,仍旧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你现在这种状态可以吗?要不要我陪你回去?或者去医院……”
水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飘渺,最后变成蚊子似的嗡嗡的叫声。待他恍过神时,人已经坐在了火车上,车窗外的树木和山野一点一点浮现,又一点一点被抛掷脑后。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密集的鼓点伴着模糊不清的词汇。不止是词汇,甚至音调也换了个节奏,更像是一曲声色优美的华尔兹。如果先前听到声音是一种指引,现下听到的更像是一种鼓舞,恍若神明对于行动的人的馈赠。音乐声响彻车厢,在无数攒动的人头上方飘扬。
他听到有人在相互争吵,谩骂声不绝于耳,但很快被孩子的哭声掩盖。然后是叫卖声,零食饮料矿泉水……还有人在朗诵诗歌: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他抱着手中的骨灰盒,目光落在车窗外黝黑贫瘠的土地上。他又回到黑水巷了。他自黑水巷中来,又回到了黑水巷之中。隐隐约约,他看到天空中透出一缕霞光。霞光笼罩他,包裹他。他的一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烁:他幼时生长在乡野之中,和树木花草、清泉流水一齐生长,炙热的阳光曾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印记,空旷的山谷也曾回荡过他狂野的呼喊。之后他上中学,走进县城,高中时开始恋爱,大学时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他成绩不错,一毕业就找到工作,然后娶妻,生子,顺利又规矩地过完一生。一切都那么合乎自然,一切却又都那么空洞乏味。
此前所有的疑惑似乎都在这个瞬间得到了解释,但又似乎不曾解释清楚,像雾里看花,你知道那是花儿,又不确定那是花儿。你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想要伸手触碰时,那花儿又化作一抹流光飞走了。
他看着车窗外流动的云霞,心中只觉一片怅惘。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用手触了触他的肩膀。他转头望去,是一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儿。青丝如瀑,五官精致,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抹洒脱气质。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来跳支舞吧。”
她拉着他爬出车窗,攀上车顶。他看到一整列火车都漂浮在半空中,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雁群朝着远方迁徙,夕阳余晖如水般浇灌云霞,一望无际的林海在风中如浪涛翻滚。他还年轻,她也还年轻。她挽住他的胳臂,看着他。她说:“开心点儿,来跳支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