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邵央和周婷是室友,但两年下来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周婷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普通,淹没进人海后瞬间便会消失不见。
她与大家都不相熟,大学四年除了上课和考试,平时几乎见不到她。
她有助学贷款和贫困生补助,每天都起得早,往往熄灯后才回宿舍。寒暑假也从来都是走得最晚、来得最早的那个。
大家都知道她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打工。
被问起每天在忙什么时,她倒不隐瞒,只是往深就不肯再说了,对自己的家庭只字不提。
虽然周婷平时沉默寡言,但她为人可靠、爱干净,帮忙带饭、上课点名之类的小事从不会拒绝。
所以大学几年大家虽不太熟,倒也相处融洽。
周婷向来是素面朝天,从不化妆。
大一她过生日,邵央送了她一支口红。
周婷道了谢,但从没用过,口红一直原封不动被放在储物盒里。
(二)
大二那年学校话剧节,他们是英文系,决定改编童话《灰姑娘》。
邵央大一就进了学生会宣传部,写剧本的活就由她负责起来。
英文系本来男生就少,用邵央的话说,长得不歪瓜裂枣能上得了台面的就更少了。
于是班长蒋维除了导演还挑起了男主的大梁。
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结果演出前两天,女主角光要风度不要温度,受凉发烧进医院吊水了。
只剩三天时间,重新找人背词排练几乎不可能。
蒋维和邵央急的团团转,嘴上起了一圈泡,邵央倒是想自己上,可惜她还要演恶毒后妈,那也是个分量不小的角色。
一筹莫展之际,一直负责灯光、没说过话的周婷站了出来:“我来试试吧。”
“你?”邵央没掩饰住自己的惊讶。
邵央不太相信这个和自己同住两年多却没说过几句话的室友能演好女主角。
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大家还是决定让周婷试试。
出人意料地,周婷早已将台词熟背,虽然英文台词发音还不太标准,但她眼中透出的那种坚毅,甚至比原来温柔的女演员更适合这个角色。
邵央写剧本时对原著做了不小改动,相对于原来灰姑娘的善良、温柔,邵央改编的灰姑娘则剽悍许多,或者说自强许多。
灰姑娘一直在反抗继母的不公待遇,当被继母关起来不许去舞会时,原著里是仙女教母出现为灰姑娘变出了南瓜车和水晶鞋,可邵央却写灰姑娘是自己翻墙出去,甚至偷了姐姐的裙子混进舞会见到王子。
只剩三天的排练时间非常紧张,导演兼男主的蒋维便手把手带着周婷过剧本。
周婷的话很少,多数时都在认真听蒋维的讲解,看着他在剧本上写写画画,只有偶尔不理解的时候才会发问。
跟蒋维串过词走过台后,她便自己一个人到窗台边背词。
北京深秋的阳光高远而清澈,从窗口倾斜照进。周婷就坐在窗边,她的脸隐在那片半明半暗的光阴里,空气中有微尘在飞舞。
蒋维突然便失神了,他甚至看得清周婷脸上细小的绒毛和汗水,在发亮。
那一次的演出意外成功。
最后一幕,周婷饰演混进舞会而被识破的灰姑娘,她冲一开始有些不屑的王子吼着:“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因为我有着不堪的身世,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我就没有争取幸福和人生的权利吗?你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我们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这段台词是邵央从小说里《简·爱》改来的,那个瘦小的女家庭教师对男主角罗切斯特这么吼过。
那一瞬邵央突然觉得,周婷不再是周婷了,简爱、灰姑娘、周婷,她们的身影在灯光下重合了,她们有着一样的灵魂。
舞台上闪耀的灯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邵央却清楚看见,周婷那时眼里闪着水光。
(三)
演出后的聚餐,周婷意外喝得有些微醺,她脸色微红,对邵央道谢:“阿央,谢谢你写这么棒的剧本。我很喜欢,当初拿到剧本后我反复看了好多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邵央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愿意突然站出来。
那次演出之后,周婷似乎又回归了平静沉默的生活。
她依旧早出晚归,上课、打工、去图书馆。 只是她和邵央的关系似乎拉近了不少,两人也开始互相交流看过的书和电影。
周婷似乎没什么变化,但邵央明显感觉到蒋维的不对劲。
他开始拐弯抹角向邵央打听周婷的爱好。
邵央很不屑:“想追人家姑娘直说呀,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蒋维很委屈:“她平时这么高冷,我直接上去追肯定被拒绝啊,你看这么好的姑娘,我要不追,要是被哪个不靠谱的男生追到了,不是害了好姑娘?”
邵央被气笑了:“滚滚滚,就你还是靠谱好男生?”
不过仔细想想,蒋维其实真挺不错的,家境优裕、长相中上、身材挺拔,在学校各处人缘还好。虽然偶尔嘴上不靠谱,但实际人很可靠端正,学院里喜欢他的学妹不少。
周婷当他女朋友绝对不会吃亏。
是以邵央仔细回忆了周婷的喜好告诉蒋维,最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周婷家境应该很不好,但她一直没告诉过我们,你也别问,揭了人家伤疤就不好了。”
蒋维拍着胸脯让她放心。 蒋维追周婷的方法很常规甚至有点笨拙,上课时候故意坐在周婷周围,做大作业和小组展示时候尽量找周婷一组,偶尔找周婷讨论讨论问题什么的。
两周下来全班都能看出蒋维在追周婷,虽然初看两人似乎有点不般配,但是那次话剧演出周婷着实惊艳,出演男主的蒋维喜欢上周婷也是正常。
对此大家是乐见其成的。
谁知三周后蒋维蔫蔫地来找邵央:“周婷拒绝我了。”
邵央先是吃了一惊,不过转头想想,蒋维虽然很好,但是周婷可能就是不喜欢他这样的,这就没辙了。
况且周婷这样明确的拒绝,恰恰说明她确实是好姑娘,比那些吊着男生当备胎的绿茶好多了。
邵央安慰蒋维:“感觉这东西没准的,你挺好,但是她可能就不喜欢你这款的。恋人当不成,当朋友呗,别闹的太僵就行了。”
但之后一些风言风雨在学院里若有若无的传开,无非是说周婷摆架子、装高冷什么的。
蒋维绝不可能这么小家子气,肯定是那些喜欢蒋维的学妹。典型的酸葡萄心理,邵央对此很是鄙视。
周婷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依旧自己做自己的事,只是有些躲避着蒋维。
她没跟邵央说这事,邵央也没好意思问。
只是一个月后的某天,邵央帮忙拿快递放到周婷桌子上时不小心碰翻了书架。
收拾东西时邵央意外发现了周婷小心叠放着的一个透明文件袋,从透明封皮能看出是那次话剧演出时的打印剧本。
剧本上还有蒋维帮周婷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备注,包括语气、感情什么的。
邵央觉得有些不对,虽然知道侵犯别人隐私不好,但鬼使神差的,她打开了文件袋。
文件袋到没有别的什么东西,除了剧本,就是上课小组展示时的打印ppt和作业。
但邵央敏锐地发现不同之处——所有纸上都有蒋维的标注!
除了那次一起演话剧,蒋维后面还特意找周婷一起做了几次小组展示和作业。
邵央迅速地把东西整理归置好。
她有点震惊,虽然这些东西不能直接说明什么问题,但女生的直觉告诉她,周婷其实是喜欢蒋维的。
晚上吃饭,邵央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周婷:“蒋维哪点不好?”
周婷倒没拒绝回答,她轻轻摇头:“我配不上那么好的男生。” 邵央还想说什么,只是看着周婷的眼睛,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那双眼睛很清亮,清亮里又带着坚毅和决绝。
再替他们可惜,也终归不是自己的事情,邵央摇摇头再没提过。
(四)
大三的一年一晃便过去了,大四毕业季,大家各自忙着找工作、保研、考研和出国。
蒋维是北京人,签了外企直接工作,邵央继续读研,周婷则考了公务员。
邵央有些诧异,周婷家在西北某省,却考了南方一个小城的公务员。
周婷去的城市环境和待遇都很一般,据她所知,周婷在那边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周婷在北京有几个不错的机会,却都放弃了。
她只是说自己更喜欢南方,以前从来没机会去生活过。
但冥冥中邵央总觉得周婷在逃避什么,她是想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生活。
离别总是伤感的,但也是飞快的。
搬宿舍、毕业旅行、照照片,大学四年就这样溜走了。
读研的日子忙碌而充实,邵央忙着上课、实习、写论文,她和周婷之间偶尔会发微信或者打电话,但周婷一直都是沉默的性格,两人联系慢慢也就少了。
毕业快一年后的某天,因为前一晚忙着熬夜赶论文,邵央中午才迟迟睡醒,她惊讶地发现手机上有两个周婷的未接电话和十几个蒋维的未接电话。
她回拨过去,周婷的手机无人接听。
蒋维的倒是一下子接通了,他的声音有些焦急:“你能联系到周婷吗?早上她打过来我没醒,后面回拨过去就一直无人接听。你的手机我也打不通。”
邵央也有些着急,周婷一般很少主动联系谁,这次大清早打电话显然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拨了三四次周婷同租的室友手机,那边终于接通了。
对面背景嘈杂,邵央听出是在医院,周婷声音有些虚弱:“抱歉阿央,让你们担心了,早上发烧温度有点高。我担心去医院……钱不够,想找你们借一些的。室友看我脸色不好直接送我到医院了,手机就没带。”
后面邵央和蒋维都用微信给周婷转过去钱,周婷借了邵央的,却没收蒋维的。
蒋维撺掇邵央:“咱们去看看周婷吧,她一个人在南方不容易。但是就我一个男生不好看,她大学时候也就能和你说几句话了,大家也快一年多没见。”
邵央嗤之以鼻:“我记得你现在单身吧,是贼心不死,想趁人不备吧。”
蒋维在手机那边不吭声。
邵央顿了顿:“周婷确实不容易,我跟你一块去。说起来其实你这次说不定有戏,人在虚弱时想起的人总是自己愿意亲近的,大学时我就觉得她其实不讨厌你。”
蒋维声音有点低哑,隔了好久才对邵央说:“这两年我也不是没见过别的女生,但是只有周婷的眼神让我记到现在,我一直记得咱们演话剧时她眼中那种光。大概因为这些,她才让我放不下吧。”
(五)
蒋维直接请了半月的年假,和邵央一起飞去了周婷在的小城。
两人到时周婷颇有些局促,却也比上学时多了几分热情,大概这是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大学同学。
见了面才知道,周婷不止是发烧,已经转成了肺炎,人虽然还精神,但瘦的厉害。
环视过简陋的出租屋,邵央能觉出周婷这一年过得并不算好,忍不住道:“不如回北京罢,又不是没工作机会。虽然房租和物价贵些,但我们都在那儿,前景也好。”
周婷抿了抿嘴,没说话却也没拒绝。 两人就在附近宾馆住了下来,除了照顾周婷、到医院复查拿药,也顺便逛了逛小城。
邵央的导师只给了三天假,她很快就得回去了,蒋维继续留了下来。 果不其然,蒋维满面得意地回了北京,拜托邵央帮周婷找找房子。
又过了小半月,周婷辞了南方的工作回到北京,也顺利找到工作。
周婷接受了蒋维。
她给邵央在微信上留言:“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但是蒋维让我觉得自己还是值得的。谢谢你们来看我。”
邵央不知道回些什么,删改半天,最后只回了五个字:“你会幸福的。”
(六)
两年的时间飞驰而过,邵央研究生毕业那年,周婷和蒋维已经领证了。
对此邵央很不忿:“我到现在还没着落,你俩都领证,要办喜酒了,太tm虐心了。”
蒋维还是笑嘻嘻的老样子:“说起来你还是我们的媒人呢,到时候一定请你做主桌。”然后侧身躲过邵央飞来的手刀。
周婷则在一旁无奈:“你们一个硕士毕业,一个工作三年了。怎么还这样子?”
这两年她的性格逐渐开朗些,话随然少,却不再像以前那么疏离。
周婷早一见过蒋维的父母,他们也了解到周婷的身世家庭。
确是坎坷。
她六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便跟着姥姥生活。
十六岁时姥姥去世,她被母亲接去生活,待她却并不好。
又过了两年,再后来上大学,母亲去世,她和老家也彻底断了联系,也没有什么直系亲属。
蒋家一直比较开明,蒋维从小就有主意,周婷的品貌都没问题,工作稳定又勤快上进,和蒋维感情也好,蒋父蒋母便没有反对。
他们也知道周婷大学就拒绝过蒋维的事,知道她不图钱。
只是蒋母有些疑惑,总感觉周婷隐瞒了什么。老家一点人都没了?连个能参加喜宴的人也没?
(七)
两人的事基本确定后,蒋维周婷先约了邵央在大学后街的烧烤摊,那是上学时他们聚餐常去的地方。
大学城附近有不少建设中大的楼盘和商业区,是以除了学生,烧烤摊上各色人等都有不少。
旁边那一桌几个人正在喝酒胡吹,不小心碰翻了桌上酒瓶,溅了蒋维满身酒。
他当下便皱眉:“怎么现在学校附近什么人都有了。”
被旁边那桌听见了,几个男子一拍桌子:“你tm再说一遍?”
蒋维不欲生事,道了歉,准备换个地方吃。
谁知对方得寸进尺:“想动动嘴皮子就算了?不给老子结了账就要走?”
这就过分了,蒋维和邵央也不是吃素的,争执间便要报警,无人注意到周婷已经脸色惨白。
旁边那桌上一个男人突然高声喊道:“md这是周翠吗?”
另一个男人静默了几秒,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艹真是,把她爸送进监狱,把她妈气死,竟然还混的人模狗样。”
蒋维上去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你tm再胡说八道一句试试?”
谁知那人咧开一口黄牙笑了:“她是你女人?嘿嘿,看样子小兄弟还不知道吧,回去不如问问你女人,她可是十六岁就跟她爹睡了。”
蒋维还要揍人,被老板和店里人拉住了。
邵央扶着周婷,只觉得她全身都在发抖,站都站不住,周婷咬着嘴唇,脸色已经发白。
她声音发颤,轻的几乎听不见:“蒋维,我们回去好不好。”
蒋维这才想起周婷还站在身后,急忙回身。
此时派出所的警察正好到来,对面的几个男人看到周婷脸色惨白,心知目的已经达到。
他们刚刚看蒋维的打扮和口音,便知道他是本地人,家境差不了。惹急了他,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当下趁混乱中离开了。
(八)
周婷是被蒋维一路抱回住处的,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头瑟缩着轻轻发抖,像受伤呜咽的小动物。
蒋维把周婷轻轻抱到床上,给她递了杯水:“有什么事睡一觉再说。”
周婷却摇头,声音低的像是自言自语:“我怎么能觉得这事可以瞒你们一辈子呢?”
她突然扬起头看着蒋维和邵央,满面泪痕:“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周婷没对蒋维的父母撒谎,她只是说了一半的故事,而故事的另一半绝望得令人不忍触碰。
她原来并不叫周婷,叫周翠,姥姥喊她翠翠,和《边城》里那个翠翠一样的名字。
从很小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比如小时父母一直想生个男孩,她却是个女孩。
到了六岁,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周婷便开始跟着姥姥生活。
那十几年,虽然贫穷甚至觉得自己多余,但至少是正常的生活。
到了十六岁,姥姥也去世,母亲无奈把她接过去与继父一起住。
谁知不到半年,那个禽兽便把触爪伸向了她。
她慌乱地扑向母亲,却只得到了冰冷的一句回应:“那是你爸,他养着你,你就得听他的。”
那个男人也在黑夜里对她说:“想上学吗?想上学就乖乖听话,要不然我有的是方法弄你。”
她想上学,想逃离这种恐怖而暗无天日的生活,便只能答应那个男人的要求。
这样可怕的生活持续了快一年。
然而到了高二结束,家里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上学了。
她知道,这是继父害怕她上了大学就再也控制不了她了。
可想想不上学之后那种黑暗无边的日子,周婷觉得自己还不如去死。
都是死,不如抗争而死。
她报了警。
那个决定真的是耗尽了她一生的勇气。
继父很快被抓,但这并不是解脱,而是噩梦的开始。
继父被抓后,母亲也被一同带走调查。
母亲暂时被放回来后,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不断吼着:“我为什么要生你,为什么要生你。”
然后便喝了农药。
母亲自杀,继父被抓,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小县城是再也瞒不住的,人尽皆知。
周婷被保护起来,改名,转学,做心理疏导,后来她一直住在一个好心的女警察家里。
休学一年后,她通过贫困特招专项考到北京上大学,再没回过家乡。
(九)
周婷说着这一切时,邵央轻轻退了出去,蒋维一直紧紧抱着她,告诉她“别说了,别说了”。
但周婷一直不断说着,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抓住什么,不被淹没。
天蒙蒙亮时,周婷终于沉沉睡去,她对蒋维说:“我很累了,你要是走的话就在我睡的时候走,别在我醒的时候。”
蒋维给邵央打了电话,拜托她好好照顾周婷,自己处理完事情马上回去。
周婷醒来时只有邵央,蒋维不在。
邵央眼珠不错地盯着周婷,生怕她出什么事。
周婷吃过东西,精神好了些,邵央想和她聊天分散些注意力,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婷却主动开口了:“阿央,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排话剧吗?我那时候背你写的台词,看你写的故事,只觉得太畅快了,从没有人这么说出过我的心声。
你让我去看的《简·爱》也是一样。
可是哪怕我已经拼尽所有去争取和努力了,在很多人眼里我还是没有资格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当年高考时,因为户籍,我必须回县里去考。
你知道吗,那么热的六月,我还带着口罩,害怕被人认出来。
可他们还是认出我来了,考场外所有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都冲着我来了。
我能听见他们说,那个和继父睡了的女生,那个把父亲送进监狱的女生。
我想冲所有人吼,我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却要承受和犯罪者没什么分别的耻辱感?
后来上了大学,我告诉自己,周婷,这是你的新生,你和过去一刀两断,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但那怎么可能?
每晚闭上眼,那些事就像汹涌而来的潮水要把我淹没。我能看见那个男人的样子,耳边响着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我没有任何安全感。
我不敢和你们深交,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更害怕你们知道我的过往后,也那样看我。
我尤其讨厌化妆,我害怕被人说不检点。
你猜的没错,大二时我就喜欢蒋维,但那时我觉得不配,我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结婚的。
后来毕业一年,你和蒋维追到南方来找我,我才觉得自己应该试试的。
和蒋维领证时,我一直觉得是在做梦,觉得这才是我彻底的重生……”
邵央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扑上去一把抱住周婷,把她瘦弱的肩膀往怀里搂,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周婷以为的新生这么脆弱地就被轻易打破了。
但周婷拍了拍邵央的背:“别担心,其实睡了一觉,我却想明白了。不管蒋维回不回来,我都得对得起十七岁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没有蒋维,没有任何人帮我,我都拼了一切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
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要是放弃,我对不起那时候的自己。更何况,还有你呢。”
是呀,灰姑娘没有仙女棒、南瓜车和水晶鞋,依旧可以找到王子;简爱新婚时出走,没有相貌、财富和罗切斯特,依旧可以过得很好。
周婷也会一样。
她们有过自己人生的权利,而这权利不全在别人手里。
(十)
周婷再次醒来时,已是一天后。
而蒋维就坐在床边,眼眶微红地看着她,他黑眼圈浓重,下巴上有隐隐的青茬,显是两天没有好好睡过了。
他掏出一枚戒指,轻轻戴在周婷左手无名指上:“虽然领了证,但这戒指本想到婚礼上给你的,可我实在等不及了。你害怕,我其实更害怕。”
(十一)
蒋维后来告诉邵央,其实半年前他带着周婷去见父母时,二老便有过疑问,再是断了联系,一个能联系的亲戚也没有吗?
便悄悄托人往周婷老家打听,周婷的身世家庭自然就都知晓了。
蒋维从小成长的环境和所受教育就很开明,父亲更是做这方面研究的刑法教授,是以蒋维并不在乎周婷的过往,这近两年交往让他觉得,周婷就是他要一辈子过下去的人。
二老见周婷品行没什么问题,便同意了。
三人商定,这事周婷自己不提,他们也不提。
当生活已经趋于平静,太过沉痛的往事被揭开,往往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谁知两人已经领证,将要办喜宴时,一场意外打破了所有平静,撕开过往狰狞的伤口。
但这次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周婷,她遇到了蒋维,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
邵阳对蒋维说,周婷说自己不能对不起十七岁时的自己,而他则要谢谢那个十七岁时的周婷,那个勇敢拼尽一切拯救自己的女孩。
(十二)
蒋维替周婷请了半年长假休养,请了心理医生专门治疗周婷的应激后心理创伤。
他们的婚礼便也推迟了半年。
又过了三年,当邵央终于也要结婚时,蒋维和周婷的女儿已经快两岁了。
邵央去看周婷,周婷抱着女儿在窗前给她讲童话,却是他们大学时改编的《灰姑娘》。
“灰姑娘被恶毒的继母关起来,她没遇到会魔法的仙女教母,自然也没有南瓜车和水晶鞋,但她勇敢翻墙爬出窗口,她偷偷穿上姐姐的裙子,然后奔向了王子的舞会……”
邵央看见桌上周婷抄的诗,是袁枚的《苔》: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十年倏忽而过,那些黑暗痛苦的往事终于慢慢淡去。邵央突然想,十年前那个拼尽一切的周婷是否也曾想象过未来,她那时想过未来又是什么样。
但无论如何,阴暗潮湿的往事废墟上终还是开出了花朵,没有仙女棒的灰姑娘还是找到了王子。
她们最终都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