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昏昏然的大雪里,手里拉着一个印着海绵宝宝的红色的小盆。
那班载着他的飞机因这大雪迫降到了另外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使原本触手可遇的相见变得遥不可及。她望着满天飞羽,不顾爷爷声色俱厉的呵斥,火急火燎的蹿出了家门。
看这北国的雪。她喃喃自言,细微的感慨瞬间就被那声势浩大的风雪默默偷挟了去。于是她索性不再说话,只是用黑莹莹的目光贪婪的吞噬着那广垠辽阔的景象,竟沉浸在这似乎将夜晚翻天覆地的呼啸里。
他自幼生长在南方,没见过雪模样――她还曾为此嘲笑了他好久。渐渐的,又对他的“孤陋寡闻”生出几丝幼稚的怜悯来。她自是想与他共同看这罕见的雪的,可这雪又偏偏延误了他归来的行程――于是她的胸腔里怄着的一口闷气便只能直溜溜的提着,不知该向何处撒了去。
她只愿他能看到今夜的雪。
她实在是恨不得将这茫茫雪色一股脑儿划拉进手里提溜着的小盆子里,再站在高处,朝着他的脑袋加风加黑、抚抚扬扬地撒下去。
于是,她真的给他盛了一盆雪,而且是满的冒尖的那种。她盯着凸出来的雪尖尖看,在幽昏狭窄的楼梯口使劲儿的眨着眼,突然觉得那顶端的一小撮儿像极了南方晶莹饱满的白米粒。
难不成他顿顿吃的都是雪?她心里冒着嘀咕,两只胳膊颤悠悠的举着盆,小心翼翼地将这一盆见面礼塞到了床底下。
他是踏着黎明的雪的碎屑走进家门的。她在温软的梦中皱着的眉头狠狠的哆嗦了一下,便在朦胧无依的视野中看到了那个被小帽子长围巾圈得只剩下乌澈羞涩眸子的模样。她大叫起来,不知是激动他的突然降临,还是惊吓于他在自己蓬头垢面的狼狈时出现。他有些惊讶的往后缩了缩,遮住下颌的围巾滑落下来,笑意迟疑地在唇角积着,倒显得颇有些局促和踌躇。
“嘿,你小子。”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揪走了他的帽子,另一只手顺便呼噜了一把他剃得发青的短发。
他终于咧开嘴笑起来,半天才嗫嚅着叫了声“姐姐”。
她心花怒放,把那一盆藏在床底下的雪拖出来要送给他,却目瞪口呆的发现盆里早就没有半点雪影了。
她徒劳的张了张嘴,根本就听不进爷爷的冷嘲热讽,只是要大哭。
泣音还来不及嚎啕而出,手里紧紧攥着的盆沿便被夺了过去。
她惊异的连呼吸都不动了,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那个盛满了雪水的小红盆生硬硬的塞进了冰箱的顶层。
他回过头来看她,依旧腼腆的笑,笑涡又圆又深,几乎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戳一戳了。
“冻一冻,就又变成雪了。”
她看着只长到比自己脖子高一截儿的小男孩,眼睛又温又热,几乎控制不住的抽噎起来。
她执意要亲自带他去看雪。
雪极深,一脚下去几乎能埋下去半只腿。他乖乖的扯着她厚厚的衣角,默不吭声的踩在她走过的巨大的雪坑里,蹒跚的如同稚气未脱的婴孩。她伸出手来去抠木排椅脱了漆的边缘上的碎冰片,再一点一点塞在他微微张开的小拳头里。
他接着就要把冰往嘴里塞,她阻挡不及,正巧被他吞了下去。她气急败坏的揍他,要他呕出来,他这时却倔起来,梗着脖子叫着“好吃!”
转瞬间又抿着嘴哆嗦着笑,细着声音说了一句“好玩”。
她对他无可奈何起来,只好耐心教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那薄冰放在眼前细细的看。他的眼瞳里流转出奇异的神采来――那神采叫他安静的脸庞上晕出一股勃勃的生气来。她心知他是看到了那斑斓的彩虹色了,便洋洋得意的炫耀着:“很漂亮吧!”
他愣愣的点头,转过头来冲她微笑。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们俩的血脉的确是相通的,她几乎从来没有觉得他们如此亲近过。
“你喜欢这个,是吗?”她将他的帽子沿拉下来盖住那双招风耳。 他蹲下身来,掬起一捧雪举到鼻前耸动的嗅着,像极了一只饿坏了的小狗。
她莫名的胸口发堵,伸手揽住了他细嫩的脖子。他的身上带了一股茸茸的奶香气,丝丝缕缕,萦萦绕绕,宛如初生的稚子。
他猛的挣脱了她的束缚,放纵了手脚在浩瀚的雪海里仰面躺着。英挺的眉眼从他细白的圆脸上斜凸出来,琐碎的雪尘濡湿了他热气腾腾的五官。他弯起一个满足的笑来,半阖的眼皮里漾出满足的神情来。
他实在是像极了一幅被勾勒在雪地里的壁画。
她看着他,他看着雪,她又看着在伏埋在雪中的他。他说,这样大的雪啊。她说,是啊。他又说,这样好的雪啊。她说,是啊。然后他不再说话了,小胸膛微微起落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她不想惊醒他,就蹲在旁边看着他。雪沫一次又一次轻飘飘的覆在他身上,她就一次又一次帮他扫落下去。
这场大雪彻彻底底的化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后,他就要踏上温暖的归途了。
她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有花团锦簇,有绿树婆娑,有一股又一股细腻和煦的风,有一条又一条永远流淌着的河流。
他走时和来时一样,都是毫无预兆,匆匆忙忙。
醒来时,家里空荡荡的。她这才恍然惊觉,似在梦里般那个又轻又软的告别吻竟是真真正正存在了的。恍恍然的打开冰箱门想找点吃的,却又怅然发现了那一盆快要胀破了的格格不入的硬冰。
合上冰箱,深呼了一口气,她气势磅礴的扯开了沉厚的窗帘,灼人的光明从宽大的罅隙中刺穿进来,宽阔的水泥路上干干爽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突然就想起如今正在几万里高空上的他来。大雪寂静无声,那时的耳畔眼窝里,似乎只盛下了他蹒跚欢欣的身影。
他无数次的举起那双冰嘶嘶的小拳头塞到她的胸口前的衣服里。嗖嗖的寒气从他瘦小的指间传触到毛线的纤维里,在落到她温暖震动着的心脏处。他总是撇嘴要哭,眼角处都是令人怜爱的红色。
“姐姐,手好冷呐,好冷呐。”
她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回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他已离去的日子里捕捉着他稚嫩的眉目。
世界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过他,也没有过雪。
她背靠着窗台,吸溜着一杯热水,眼眶被蒸汽熏得酸涩。
她忍住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