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死了，我也许还会再死一遍，但不知道是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死呢？还是作为一个卑劣的人？
——他自己
一
他裤袋里插上一支笔，腋下插着一本《李商隐诗选》，匆匆地从床上下来，着急着要出去避难。外面正下着雨，他打听了一下，没有伞，他说：“无所谓啦！”，作为一个神经病患者，他怎么会介意这些细节。
他刚一出门，心脏就咣当咣当地跳，热血似乎都要涌上了脑门。两棵大树间悬着一个大明月，月光清朗，四望浩然，忽然树影下就出来一个屠夫，拎着刀向他冲过来，他赶紧跑，跑进了图书馆，幸好图书馆有门禁，还有保安，他安全了。他在图书馆坐定，翻开《李商隐诗选》，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了两页，谁也不知道他看了什么，不行了，不行了，李商隐也不正常。
他坐立不安，原以为书籍的灵魂可以容纳他，但是他躁动的心灵却是想着要撕开一切。
他又想悄悄地逃，一出门，发现那个屠夫还在，他像发了疯一样地跑，几次跌落在水泊里，又几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跑，那一步又一步，溅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水花。人类的躯体啊，是多么的不堪，那一呼一吸间，似要把他的胸腔给撑破了。最终屠夫还是一刀把他砍倒在地，随后又痛快地肢解了他，血勃勃地往外冒。
“自由啦，自由啦！”血液们欢呼。
血与水交融在一起，红色开始弥漫，氤氲的血气和昏黄的灯光杂交着。在这朦胧的雨夜，那又一片承受不住重量的落叶掉落下来，贴在渐渐冰凉的躯体上。
二
他很惊疑，忽然觉得全身轻松了许多，他站了起来，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躯体，才明白，自己又成了这个世上飘荡的魂灵。流过树叶的大块水滴，砸到他的脑门上，溅到了他的眼睛里，那个曾经炙热的眼珠仿佛被冰魂冷却了一般。那个由纷繁复杂的欲望交织起来的世界，在通透的凉雨中，在清风的吹拂后，慢慢变得寂静了，变得清晰了。但突然间，往昔的记忆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世界又变得沉重，压得魂灵发疼。
这样的疼痛逼着他往前走，他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在迷蒙间知道前面有路。突然有个身材高大的人从他旁边走过，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着一身黑装，神色冷峻，一生不吭，那脚步声，扎实又细碎，匆匆忙忙地，吓死他了。
“我以为魂灵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他自言自语道。
他差点又要跑起来，但觉得灵魂太疲惫了，只好一步一步地走，甚至有些踉踉跄跄的。他走出了大门口，想了想，往北走，北边比较寂静。他有点畏光，于是将身子没入围墙旁的阴影中。路灯的昏黄，透过树叶，细碎地落在地上，对黑夜没有什么威胁。黑夜对于魂灵是多么的亲切。只有当你被逼入被追杀的困厄，当你坠入魂灵的深渊，当你体验了漫长无尽的黑暗，你才会渐渐知道，曾经那一瞬间的灿烂也可以成为永恒。对于悲伤的人来说，黑夜是可爱的，是需要我们怀着爱意去尝试亲吻的，黑夜是最后的慰藉啊！黑夜也意味着歇息，多少在白日里挣扎疲惫的人们，在面对黑夜时，呻吟着为之倾倒！黑夜意味着庇护，多少人白天匆匆忙忙，就为了躲避那扎眼的现实，但进入黑夜后，终于安下了心来。在黑夜里，你才可以蜷起身子，安详入眠。
这个魂灵似乎想到了活着的时候，那里总有甜美的记忆，整个魂灵禁不住震荡起来。他的面部突然开始抽搐，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怎么流泪呢，他打算忍住，但他不知道，泪水真正想流的时候，是留不住的。
他脱下了自己的眼镜，轻轻颤抖着说：“卧槽，卧槽，那是雨水啦。”
三
他作为一个魂灵，所处的世界是多么寂静。当他走到三环，路过灯光灿烂、人声喧闹的商店时，他几乎要颤抖起来，他要紧紧地守卫着自己的黑暗。似乎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个魂灵很诡异，大概都见惯不怪了，不带伞嘛，更是寻常，雨的冰凉与逃脱，是魂灵世界的构造物。他努力地用温柔的眼光，睁大着双目，看着远处高楼上闪光的大字。在雨夜里，那些大字在迷蒙中透出光亮，他想表达对于这些光亮的善意，他怀着隐痛颔首微微一笑，说：“真好！”
他踱着步子，轻踩着积水，走上了天桥，往底下望，那川流不息的车辆，在夜里，带出一道道绚丽的流光。
他自然自语道：“我听说有人从这里跳下去，如果我不是已经死了，我会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他们从这里跳下去是对的还是错的呢？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哪些是一定对的，有哪些是一定错的呢？我们看似这件事情是对的，没错，但我们转念一想，我们好像又可以拿出证明这是错的的铁证，关键似乎在于我们处在什么样的立场，那我们应该处在什么样的立场呢？如果有一天别人说你是坏人，你就相信了，于是你自甘堕落，颓然不起，你开始恨你自己，为什么在别人看来你是这样的人，为了站起来，你又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人而去构建新的生活信念，那么哪个信念是对的呢？”他站在桥上遐想，有时候他就喜欢一边散步一边胡思乱想，突然间感到头疼，他不愿再想了，于是走下天桥。
他不明白，作为一个魂灵，他想那么多还有什么意义，是啊，那作为一个魂灵又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自我毁灭。他自己踱步，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那早已冰凉的躯体，他想，要不要回去收拾一下？
但他又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恐惧，那个地方太热闹了，如果不是雨夜，那里恐怕是匆匆行人，毕竟——热闹是他们的啊。
“但至少要找个机会收拾一下。”他想。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稍远的一条路，路边的树郁郁葱葱，依然阻挡了绝大部分的光，他在这条路上觉得安宁。他在逃避，逃避着无可逃避的东西，选择稍远的路，目的地，还不是一样吗？但他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去，回去？回哪里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吗？我们还有没有选择权？
四
他的神思，又开始了游离，他本不想思考任何东西的，但是神思一下子又挣脱了他的束缚，在挣脱的一瞬间，这个魂灵感觉到了一阵通透，但这种感觉又一去不复返了，这难道近似乎顿悟吗？他不知道。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屠夫要追杀他。屠夫是谁，他甚至来不及好好地看他一眼。那黑糊糊的一团影，一把闪亮的刀，是屠夫留给他的唯一的印象，他竟然不恨屠夫。
“有什么可恨的呢？”他说。
他心中突然一跳，想到：“一定是我太爱这个世界了，所以我奔赴了死亡。”
好像有些可笑，但事实往往如此啊。
他又补充说:“我的心中装载着崇高，我的心中装载了至美，那高不可攀的巍峨的峻岭啊，我一定要上去，谁能保证不会跌落山崖呢？”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个小人跳出来说：“谁能保证你是真的在追逐着美和崇高？难道一切的出发点不是你肮脏的欲望吗?你无非是个虚伪的人！你只是在伪饰你这个卑鄙躯体的必然死亡！哈哈哈哈，不要妄想了！不要再往你的身上涂抹金装了，那是不可能的！”
他挣扎着说：“不不不不，我要忘掉这一切，生活中的许多问题根本无法解答，那无尽的问题啊，不要再萦绕我了，那只能使我更加沉重。”
那个小人又说：“去吧，回去吧，要记住，人性里没有什么美与高尚，那是人类自己编造的谎言，要相信事实就像我说的那样，要学会满足自己的欲望，要学会争取名利和地位，做一个为了获得而获得的人。”
他怀着无比沉重的哀怨，他任由那个小人冲毁自己这个魂灵，魂灵似乎变得更加微茫了。他渐渐走回去了，他看到了去时经过的篮球场，场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把椅子，大约是场边裁判席遗落的。他觉得它跟他很相像，在雨中，在黑夜里，除了凭借昏黄的灯光去知道自己的存在外，没有别的人给过带着爱意的目光。
他挣扎着试图让自己的灵魂激荡一番，去让自己有更多的勇气去做出选择。但他失败了，面对未知，勇气并不能解决问题。这些问题也许现在真的不能解答，但我们不能坐着思考，停下来是找不到答案的，向前走吧，也许在路上我们就找到了答案，但也许我们会慢慢把问题给遗忘。这条路就要走完了，他慢慢回到了血泊旁，俯下了身子，可以说，路的尽头也是路的起点。
他慢慢拾起自己，一个脑袋、一个心脏……慢慢地，他重新把自己给安装好，随后抖了一抖被血水浸透的《李商隐诗选》，然后藏在外套里面，用手在外面托着，毕竟天上还下着雨。他埋怨北京的雨下得不够意思，淋了这么久，这个躯壳竟然还没湿透。他一步一步地踩着灯光下的积水，他看着明镜似的水面碎裂，看着如真的一般的树叶与路灯在荡漾变得虚幻，觉得饶有趣味，他甚至要踩碎路过的每一滩积水。
结语：
那么，他还会向我们走来吗？我们这些喧闹的人们。
他将作为谁向我们走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