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
旧时文章
有女如云
“爸爸,我忘了你的模样,我记不得你长什么样子了……”电话里,七岁的女儿忧伤地对我说。
这是新年开学后的第一周。这一周很长,加上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随妈妈(一位教师)提前到私立学校报到,算来离开我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而在整个寒假里,她天天跟着我,每天晚上她睡下时,总是我最后一个去她的小房间里吻她,说晚安,并在她睡着后,替她熄了台灯。女儿不习惯一个人睡,怕黑,总要求我多陪她一会儿,要求将两个房间的门都打开着,这样,我坐在床上看书时的灯光,就会照着她安然地入梦。
我睡得很迟,一般睡着的时候,总要在凌晨二、三点左右。她梦中的磨牙、呓语、笑声,和偶尔的惊呼,就成为我静夜长读时的插曲。
在我们家里,女儿的作业和生活,全是她母亲的,只有她稚嫩的心灵,才主要交给我保护——我是她最后的避风港。
女儿给我电话的那一天,我正病着,病得不轻。听着女儿天真的话,我在电话里笑,脸上却已经有了久违的泪痕。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爸爸,我忘了你的模样”是一句更重要的暗语,它还有着更多重要的信息。
每个周末,如云会随着她母亲回来。一家人总是会到上岛咖啡馆去,在那儿静静地看看书。因为女儿还小,不习惯太长久的静坐,所以就允许她不时到旁边的玩具店去看看奥特曼的录像,以及玩具,或者,由她妈妈带着,到超市的文具店和书店里去活动一下。
从文具店里回来,妻子偷偷地告诉我一件事:女儿将文具店里的几个小玩艺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被妈妈发现后,还一定要妈妈答应不将此事告诉爸爸。
这件事确实令我非常震惊,因为女儿一直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以前,让她在几种礼物前随意挑选时,她总是非常“节约”地为自己挑选一个,而且还要问是不是太贵——她从不会提出奢侈的要求。
班干部——病因
插问:为什么南明教育没有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没有三好生?没有优秀学生干部?
事情发生之后,我没有急着作出“判决”。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利用几次上商店的机会,慢慢地告诉她,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是绝对不容许做的。我告诉了她一次我小时候偷窃的经历——在极度饥饿的时代,偷割生产队的紫云英草充饥。我告诉她:即使为了生命偷窃,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它会让你遗憾终生。
但怎么会产生这种事呢?这背后,一定有些什么是被我们所忽略了的。于是,我们夫妻两个对女儿进行了长久的观察与反思,渐渐地明白了这里面的原委。
自从上小学以来,女儿在同学中的关系并不很好。造成这种孤立的原因是极为复杂的,其中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它也是教师将自己对一个孩子的印象投射到整个班级中所致。
当儿童在低年级时,每个教师都是绝对的权威(当孩子渐渐长大时,只有少数具备特殊人格的教师,才能够仍然成为孩子心目中的权威),孩子会以这个教师个人的喜好来作为判断别人与其他事物的标准。在一个班级里,当一个教师表露出对一个孩子的喜爱或者不屑,都将决定着这个孩子在其他孩子中的地位。
去年,当我妻子向女儿的老师传达女儿想争取当上中队委员的时候,妻子回来向我描述这位老师的神态时,用了“惊讶”与“不屑”这些词语。
我理解这个教师的神态与反应。因为无从选择,如云没有读幼儿园大班与学前班就提前进了小学,而且是一所纪律严谨的私立学校里。那一年里,无论是纪律还是成绩,如云都遭遇了严重的“困难”。我曾有两次偷偷地去探望她,非常不巧的是,两次她都被罚站着——只有她一个人。
关于她罚站的事,我没有找老师,也并不认为这位教师是做错了。只是,在女儿回家的时候,我给她下了许多“药”:不是要求她遵守纪律,而是告诉她,一个调皮的孩子,是一定会成为好孩子的。想想一年级的小孩吧,她不需要那些道理,她并非是有意犯错,只是从开放的幼儿园带来的习惯,让她在这里屡屡碰壁。我只需要告诉她,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让一个孩子调皮,是有着美好的意图的。
大概从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始,女儿的成绩渐渐赶了上来。
这学期开学后,女儿告诉我,学校要进行班干部选举,她想竞选班长。因为前面那个阴暗投射在我心里,而且我本人确实也对评比、竞选等教育策略有不同的意见,所以我就向她打预防针,告诉她重要的不是担任什么职务,而是你能够做什么,以及做出了什么。我拿出去年期末她在语文考试、美术考试以及拉丁舞考试三个方面居全班第一的成绩对她说,即使你什么职务也没有担任,你一样可以做到最好。但是,女儿坚持要参加竞选,我也就支持她自己去写竞选词。
果然不出所料,如云竞选班长不成功;继续竞选班委,仍然失败。
而当第三天竞选小队长的时候,女儿退出了竞选——即便只是小学二年级,也仍然会有同学告诉她,以她的各项成绩,本不应该只参加小队长的竞选的——毫无疑问,在孩子们小小的心中,中队长、小队长以及普通同学,有着我们教育者并不希望看到的社会等级。
然而在女儿的心目中,是无法看到同学的投票其实也同时是教师意愿的曲折反映的。她只是看到,每次公正的投票,自己的票数确实要比获胜的同学少!
于是,她就开始参与一种同学间的游戏——相互交换一些小玩艺儿,以此来增加同学间的友谊。可是恰巧我和她妈妈是反对购买可有可无的小饰品的,于是如云手中的小玩艺儿,和身处贵族学校中的这些同学相比,就未免显得太没有吸引力了。
然后,就有了在文具店里的这一幕。而更重要的是,这一幕,是和她几次说“爸爸,我忘了你的模样”在同一时期发生的。
唯一药——爱
插话:爱,让他(她)信任这个世界,这是对孩子受伤害后唯一正确的诊治。当然,爱永远不是宠溺。
我的对此事的理解是:在她失去信心,失去尊严的那一刻,她开始遗忘“爸爸的模样”——她最后的避风港,她心灵的守护所,她无条件地获得信任的地方。
所以,即使我是如此小心翼翼,她妈妈是如此尽心尽职,女儿又在一所知名的私立学校里上学,但是,稚嫩的心灵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生活的打击。这种打击不是任何单纯的某一方面所致,而是生活本身在“制造罪恶”。但无论怎么说,我们——掌握着孩子成功感、失败感、信任感、孤独感的教育者(父母和老师),许多时候是难辞其咎的。
我并不想责怪那位教师,因为他只能让一个孩子当上班长而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孩子落选,但是,我仍然恐惧于一颗幼小的心灵在遭受挫折时所作的这种种挣扎。
那天下午,我坐在咖啡馆里,在电脑中打下几行字,原本是想写在《特别的女生萨哈拉》的扉页上,送给女儿的老师的,但终于只将它留给了自己:
作为一个父亲
如果他有最大的欣喜
那就是他的孩子在言行中表现出自尊
如果他有最大的恐惧
那就是他的孩子正在一天天地丧失这种自尊
我有一句话被广为传播
“相信种子,相信岁月”
而这粒种子仅仅比喻的是
一个人最深处的尊严
它在童年时总是那样地脆弱
任何一阵风
都可能把它熄灭
留下一具精致的躯壳
任无常的命运播弄
——一个开始面临恐惧的父亲:干国祥
生命?——经历!
插话:生命是什么呀?生命就是经历!避开了所有伤痛,也就是躲避了生命本身。但是,伤痛本身并不是生命的目的以及意义……
从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到现在,又过了几个月了。在这几个月中,女儿又有几次“忘了爸爸的模样”(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与开放的心,你将阅读到我们自以为是无忧无虑的童年里,其实充满了艰辛与阴影),但在此同时,她也渐渐地获得了同学与老师的信任。
从那里起,我们允许她购买一些小物件,允许她拿自己的小东西与同学和伙伴作交换——虽然我依然反对建立于物质之上的友谊,反对孩子养成购买无用之物的习惯。
女儿在上个学期中,虽然数学老师对她很有信心,认为她学得很轻松,但没有一次获得数学满分,而这学期,她已经有了满分的记录。
在语文方面,女儿的阅读积累渐渐地转化为言语素养方面的优势,语文老师在公开的场合,给了她更多的表现机会。
女儿不再像以前那样喜爱(或者说依赖于)绘画了。就我的理解而言,这是她开始在其他方面获得了自信的表现。我曾经在去年她屡屡获得各种绘画奖项时说过:当如云不再过度热爱绘画,也就是她找到了自信、找回了自己的时候——因为她可以不再依靠这根稻草来证明自己了。
但在这一切发生转机之前的那一天,当我在咖啡馆听妻子说起如云的“偷窃”行为,说起如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的孤立无援时,我的心里却充满了阴霾。
作为父亲,我总会想方设法来试图偷偷地改变这一切;而女儿则是个极其敏感的小精灵,她会对我所做的一切,作出她自己的特殊的回应。那天临睡前,我把法国作家雅克•萨洛美的著作《给心灵深处的信》交给如云,想让她背熟一首《孩子给老师的请求书》,去作为的特殊“礼物” 献给老师。不料她却读起了这本书中的另外一首诗《失去父亲》:
失去父亲,
就是失去爸爸,
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
因为父亲死后,
我们将永远失去我们曾经拥有的爸爸,
因为他正好就是……父亲。
……
于是我问她:“如果爸爸死了怎么办?”
“我会哇哇大哭。”
“然后呢?”
“我会把你葬在最美的地方——就像埃及人做的木乃伊。”
“爸爸不想做木乃伊,也不想葬在最美的地方。如果爸爸死了,你们就把我烧成灰,将灰撒到野外的草地上。这样,我会变成草,开出花,然后枯萎,再变成泥,直到来年春天,再变成新的草,新的花。我将这样反反复复地变成草,就成花,变成泥,进入永恒的生命循环……你会来看我吗?”
……
这并非第一次,女儿和我讨论起有关死亡的话题,自从她能够阅读《夏洛的网》以来,这个话题就经常变着模样被她提出来,要求我作出回应。于是我总会在合适的时机,展开有关生命与死亡的话题。
关于死亡,如我自己所认识到的,它是物质生命的轮回,精神生命的永恒。但是,孩子需要活生生的承诺,他需要在自己遭受某种恐惧与打击后,确信自己能够获得成功、信任、快乐、永恒。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带着她重温《夏洛的网》的那个结尾:永恒的生命在轮回;在上苍的光明中,死亡只是万物必然有着的阴影。
但每当这时候,我自己的心中却总会一再默念泰戈尔的一句诗:“神对人说:‘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爱你所以惩罚你。’”(God says to man,“I heal you therefore I hurt, love you therefore punish.”)
那就让幸福的童年也留下一点痛吧。有时候,痛比笑更能让人体味生命的真义,正是痛苦,才让医治痛苦的过程拥有了生命的意义。
当如云长大后,当她再回首童年时,将会发现这一切痛楚比生活本身更神奇。
(2005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