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长篇连载】越过那道山梁40

  

  (四十)

  李梦桥和梁凤的家,在一个叫永平小区的地方,紧靠哈尔滨冰上训练基地,离东北三省规模最大的现代化露天游乐场哈尔滨游乐园也不远,前面不远处还有一条穿城而过、取名马家沟的小河。交通也很便利,多路公交车经停,小区边上还修有即将开通的地铁站。

  永平小区有两栋装有电梯的高楼,李梦桥和梁凤的家就在其中一栋的十七层。进入这套使用面积八十一平方米、三室一厅的房子,转了一圈,李良开发话了:“我说桥宝儿,你堂堂一个正团级干部,和我们县长一个级别,就住这么大的房子?开三叔不是拿你开涮,就你房子,还没有我这个退休村主任的房子大。要是在我们老家,随便找一户人家,哪家没有一个二层三层小楼?哪家不是两三百平米?再瞧瞧这客厅,放了一组沙发,再放一个电视柜,就只剩下走路的地方了,这还叫客厅吗?别怪三叔说话不好听,我看你们城里人活得也真是不容易,房子小得像鸟笼似的,憋不憋屈啊?换成我,非要憋出病来不可。”

  李梦桥有些尴尬,搓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这是李梦桥自二零零二年调到哈尔滨工作后换的第二套房子了。第一套房子是调入当年年购买的,也在永平小区,位于八楼,顶楼顶层,紧靠冷山,房子也小得可怜,一室半的格局,套内使用面积仅三十三平方米,一来客人就显得特别拥挤,连摆个饭桌、安放椅子的地方也没有,只能使用折叠桌子、折叠椅子。

  买第一套房子那年,哈尔滨的房价还算便宜,按建筑面积计算,每平方米一千三百多元。李梦桥和梁凤购买的这套小房子,贷款四万八千元,首付两万两千元,简易装修花了一万七千元。其中,首付和装修的钱都是找杨晓伟借的。

  那时,梁凤在家照看一岁多的儿子,没有经济收入,一家三口全靠李梦桥每月一千两百多元工资,除了每月必还的五百多元贷款,扣除必要的生活开销,加之还要不时给老家的父母寄看病治病的钱,李梦桥几乎成了“月光族”,有时还不得不找同事、找战友、找哥们借钱过日子。尽管如此,两口子还是咬紧牙关,能省就省,梦想早日把借款和贷款还清,再攒点钱,争取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

  后来,军人工资先后两次大幅度调整,梁凤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李梦桥一家三口的小日子才好过了许多,也慢慢有了点积蓄。到二零一一年,眼看房价连年攀升,在确认杨晓伟不急于让他们还钱的前提下,李梦桥和梁凤一合计,一咬牙,先提前把贷款还上,补办了土地使用证,拿出了抵押在银行的房产证,借永平小区紧靠地铁站、房价猛涨到每平方米一万多元的大好时机,转手将那套小房子卖了三十四万元,并以此为首付,贷款在同一小区的高层买了一套电梯房。二零一三年,为接送孩子上下学,又花了两万多元买了一辆二手的捷达轿车。

  这个小房换大房的过程,那段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清苦日子,李梦桥不知该怎么和李良开说起。因为在老家的亲朋好友眼里,身为部队团职干部的李梦桥一定领着高工资、住着大房子、出门车接车送,不管李梦桥怎么解释,包括李良开在内,他们就是不信,以为李梦桥是在谦虚,或者有意藏富不露。

  无奈之下,李梦桥搬出了同样在当兵、同样是正团职干部的李远当佐证:“三叔,您还别不信,您问问我李远哥,他是您亲儿子,他不会骗您吧?我们两个情况差不多,他有多难,我就有多难。”

  “你们两个能比吗?”李良开不以为然,“他在高原,你在平原;他在大山沟,你在大城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

  李梦桥苦笑了一下:“三叔,您说错了。李远虽然职务和我一样,可我是新正团,他是老正团,人家当副旅长都五年了。工资也比我高,差不多是我的两倍。他们有艰苦地区补助,拿着全国最高的工资。李远哥的日子,比我这个当弟娃的好过。”

  “拉倒吧。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连氧气都吃不饱,嘴唇都是紫的,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还醉氧,一滴酒不喝,也跟喝醉似的迷迷糊糊。”说起远在西藏当兵的二儿子,李良开很是心疼,“你娃儿住在大城市,老婆孩子都在身边,多好啊!哪像他,生了个儿子,还放在老家让我跟你徐三婶给带着。对了,你儿子呢?怎么没看见?”

  李梦桥正要接话,梁凤拿着一套还没开封的睡衣从主卧走出来,双手递给李良开:“孩子补课去了,晚上您能见着。”顿了顿,梁凤接着说道:“开三叔,让您见笑了。您侄儿桥宝儿就这个本事,你这个侄媳妇也不能干,挣不到钱。就这小房子,还是贷款买的,贷了二十年,每月要还两千多块。等我们有钱了,一定换一个更大更好的房子,倒时再请您过来耍。”梁凤这么一说,李良开相信了。因为他了解梁凤,知道这个女娃子不爱扯谎。

  梁凤是古月乡龚家岩人,她家与唐家岩只隔着一个山梁,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五百米。她是李梦桥继父李德忠邻居梁大强的女儿,和李梦桥算得上青梅竹马,两人恋爱结婚,至今还是当地的广为流传的佳话。

  说起与梁凤的姻缘,李梦桥一直认为这是上天注定的。当年,要不是生父李良昊暴病身亡,要不是母亲孟英莲被迫改嫁到龚家岩,他不会成为梁凤的邻居,梁凤也不会暗恋上他这个不起眼的穷小子。

  从生父去世到母亲被迫改嫁那两年时光,对李梦桥和他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来说,称得上是不堪回首。

  一九八一年春,李良昊去世大半年之后,古月公社改称古月乡,梓第大队相应改名梓第村,唐家岩生产队按约定俗成的排列顺序改称梓第村十六社。

  李良昊去世之前身兼两职:梓第大队会计和唐家岩生产队队长。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唐家岩李家大院的大房、二房之间的积怨一直没有消除,时不时地产生一些新摩擦,或者暗地里相互掣肘,弄得好几任生产队长没法开展工作。

  考虑到李良昊是远近闻名的“糯总理”,人缘好,左右逢源,一九六五年四月,也就是李良昊当上大队会计四年以后,梓第大队干脆直接任命李良昊兼任唐家岩生产队队长,并且公开声明除非有极特殊情况,否则不考虑换人。于是,李良昊在生产队队长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五年,直到暴病身亡。

  李良昊在世的时候,唐家岩的男女老少并没感觉这个脾气好得和懦弱差不多的队长有多好,有的人还经常笑话他像个糯米老头,啥事都“是是是”,什么都“对对对”,要么就“行行行”,一副总是顺着别人、很没主见的样子。等李良昊去世了,大伙儿才意识到,李良昊这性格压根不是懦弱,而是大智若愚。他总能在用心倾听他人诉求或抱怨的基础上,用极为真诚的态度加以劝解,用入情入理的话消除误会或缓解矛盾。由于他的努力,唐家岩李家大院大房、二房的后人们虽然不那么亲密,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

  李良昊去世不到一个月,大房、二房之间的矛盾便出现公开化的迹象,在酝酿生产队队长人选时,大房同意的,二房不支持;二房支持的,大房不同意。折腾了好几个来回,大队支书李良泉来了好几次,大房和二房还是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李良泉也没了办法,赶紧请示公社领导。公社党委书记对唐家岩的情况很熟悉,给李良泉出了个主意:“让李良昊的右客孟英莲接任,这样大房和二房都没有话讲。就这么定了,你负责抓好落实!”

  事实证明,公社领导这一招很管用,得知上面安排孟英莲当队长,大房和二房的男人女人们不再争执,算是默许。

  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差事,孟英莲非常抵触。丈夫刚刚去世,七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两岁,全家人吃饱穿暖尚成问题,哪还有精力当队长?!

  为了完成公社党委书记交办的任务,李良泉反复做孟英莲的思想工作,谈了好几次都谈崩了。孟英莲的理由很充分:“我一个女人,孤儿寡母的,怎么去领导那些社员?再说,唐家岩的情况你也晓得,良昊在世的时候都有点压不住阵脚,我啷个得行?不干,坚决不干!”

  眼看完不成任务,李良泉不得不另换招法:“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党员?”

  孟英莲不知是计:“当然是啊!每个月的党费我都在交,谁敢说我不是党员?”

  “那好。党员是不是应该服从组织的决定?”李良泉使出“杀手锏”。

  “这个,这个……”孟英莲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应答。

  “这个什么呀?亏你还当过老师,怎么这么不干脆?”李良泉亮出底牌,“孟英莲同志,现在我代表大队党支部正式通知你:经公社党委批准,决定由你担任唐家岩生产队队长。”

  就这样,孟英莲极不情愿地成了唐家岩生产队队长。

  对孟英莲这个寡妇队长,李家大院的男人女人们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谁都不服,每天出工分配任务时,不是大房的男人说自己腰痛干不了重活,就是二房的女人说身子不方便不能下水,要么就是三房或四房的某个人吵吵苦累不均,反正每天都有人给孟队长出点难题。

  孟英莲憋屈着,但从不表现出来,不管别人怎么为难自己,坚持不在众人面前服软掉泪,农活该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不服从就扣工分,决不多说一句废话。只有晚上回到家里,等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孟英莲才有时间发泄一下自己的委屈,偷摸哭一哭,静静地抹一抹眼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一九八一年春,当人民公社结束历史使命、集体土地包产到户后,孟英莲松了一口气,并拒绝了组织上让她当梓第村十六社社长的安排。她真是受够了,不愿再去理会唐家岩李家大院那越理越乱的人际关系。

  孟英莲怎么也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桐言无忌】

  

  人这一生,其实苦的很,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经历不同的事情,没有谁是容易的,有些人风光的背后却隐藏着你看不到的辛酸,心中的苦,只有自己最懂,所有的坚强都是迫不得已,所有的忍耐都是身不由已。

  正如李梦桥,大家都以为堂堂一位正团长,拿着高出常人几倍的工资,住着高高在上的17层大厦,开着平民百姓羡煞的小轿车,妻子工作体面,儿子学校咫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尽如人意、万般美好,谁不羡慕,谁不垂涎?连至亲“开三叔”对他们一家都赞佩不已,何况他人呢?然而事实就是与表面不尽相同,这区区八十一平的房子也是几经周折贷款而来的:军人工资先后两次大幅度调整,梁凤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李梦桥一家三口的小日子才好过了许多,也慢慢有了点积蓄。到二零一一年,眼看房价连年攀升,在确认杨晓伟不急于让他们还钱的前提下,李梦桥和梁凤一合计,一咬牙,先提前把贷款还上,补办了土地使用证,拿出了抵押在银行的房产证,借永平小区紧靠地铁站、房价猛涨到每平方米一万多元的大好时机,转手将那套小房子卖了三十四万元,并以此为首付,贷款在同一小区的高层买了一套电梯房。二零一三年,为接送孩子上下学,又花了两万多元买了一辆二手的捷达轿车。

  这哪里是藏富不露,确切地说,应该是“华而不实”,此处桐言用的虽然是贬义词,但却是贬义褒用,个中之苦,唯有当事人自己深谙罢了!提起往事,李梦桥陷入对父母的深深思念之中,自从父亲暴病而去之后,母亲孟英莲因为生活所累,不得不成为女人中的男人,“孟英莲憋屈着,但从不表现出来,不管别人怎么为难自己,坚持不在众人面前服软掉泪,农活该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不服从就扣工分,决不多说一句废话。只有晚上回到家里,等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孟英莲才有时间发泄一下自己的委屈,偷摸哭一哭,静静地抹一抹眼泪。”

  这就是女人,钢筋混凝土做成的女人,你不坚强,谁来替你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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