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神的孩子

神的孩子(1)

“话说回来,所以你真的因为送了个老奶奶,被老师强行给了零分?”谢蔷惟问我。

我点点头。

她其实是个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不过送她的那会儿我并不知道。她胡乱给我指路,我简直为了她找遍了整条街,终于把她往她家里送了,我还以为她家人还对我说谢谢。当然我顾心尚并非拾金不昧,也有一种私心,从前街跑到大后街这种英勇壮举,还挑在战场一样的考试点,我也想过多多少少会有点打赏金。

可老奶奶一回家,家里的那个男人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着

男人是老奶奶的儿子,原来自从他妈得了老年痴呆症后,他就把她锁在牛栏一样的地方,其实怕的是她出去后疯疯癫癫吓着人,还弄坏别人的东西,要赔钱,所以这一锁到头了大概就是她断气的时候,谁知道她趁吃饭的时候偷偷跑了出去。

男人不停用话骂她妈,说她再偷偷出去,就打断她的腿。老奶奶泪眼朦胧,“我想我的儿子,他还在中心小学上课,快放学了,我想去接他。”

“接什么?你儿子就是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毕业了!”男人的声音响亮,吓得我心一抖。老奶奶又说,“不,你不是我儿子,我要去我儿子!”“找什么找!每天清理你那些屎尿我都烦死了!连自己儿子都认不出来了,还当什么妈?”

男人已经忽视了我的存在,别说等奖赏了,我现在要是开口说句话都是自讨没趣,我悄悄地离开,将他们那些骂声像包裹一样装起,扔远。埋掉。我已经迟到了。现在站在那教室的门外,看着外面的那些柳树在风的面前,仿佛忍气吞声。

多么不高兴啊。所有的所有。


神的孩子(2)

五年级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我把所有的作业本和试卷从学校拿回家里了,想着这些厚厚的就算再怎么廉价,也可以向收垃圾的人卖个一两块吧。我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些,那张考了零分的模拟试卷不知道怎么,就从里面掉了出来,还被我妈捡到了。

那一天我妈扯着我的手,眼睛瞪得很大,我看见她眼里的红血丝,“顾心尚!你居然考零分!”我往后退,我知道我的解释一向没用。

我的形象在我妈眼中烂到底了,就算我说了那张试卷我根本就没有碰过,是班主任故意打的分,我妈也一定会说你烂泥扶不上墙!就像现在这样,一个气往我身上撒,“顾心尚,我就知道你没出息!你考零分不害臊!”

我很想告诉我妈,班主任当时是怎样用这张试卷来羞辱我的,她特意叫我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人的面,拉高那抑扬顿挫的音调,“五年级1班的顾心尚,零分!空前绝后!”

我拿着试卷,欲走,班主任阴魂不散的声音,“顾心尚,你站在这,面壁思过!”我抬头看她,我怎么会得零分她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

那些简简单单的波浪一样的笑声,突然大规模地浸湿了我,我就像一只落汤鸡,从头到脚,都在让人看见那些狼狈不堪,不能飞翔的羽毛。陈佩佩笑我,林慧不同,她是内心笑,表面是实力演技派,她的眉毛皱得厉害。并不是我故意针对她,而是她故意针对我。

我已经看透了她,林慧就是一个表面光滑的臭鸡蛋,她总是扮出我同情你可怜你,我是想对你好的样子,可事实上,她总是做着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又毫无意义的事情。比方说,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她莫名其妙就给我介绍朋友,而一定是那些厌恶我的男孩子。

那种厌恶到将粉笔扔在我的脸上。她就将他们拎在我面前,好心好意地说:“哎呀,心尚啊,你不要那么孤僻嘛,他们人很好的,你可以跟他们玩。”

好是好,但只对于你这种漂亮善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女生。说实话,陈佩佩没有林慧在班上那么欢迎,可能陈佩佩身上带着傲气,而林慧就是爱笑的女生,甜甜的,男生都喜欢她温柔可爱,还是学习委员。

林慧特别喜欢冲男生笑,那种花枝招展的笑。她总是拖着这群想获她芳心的男生,拦在我面前,听他们的欢声笑语。看他们“情投意合”地聊天。

这时候,林慧总是趁机黏糊糊地说:“心尚啊,你不要那么内向,那么孤零零的,我很担心你,你看他们多好。”

担心你个鬼啊!

“心尚啊,你干嘛总是一个人啊?那样子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怜你妈啦!

我很想告诉她,那些男生看我的眼光,就像踩了屎一样,我被这样屎一样的眼光盯了十多分钟。林慧她还满意不?

可我只是说,我现在想画画。我正在画画。我待会儿要画画。我现在正在画画。画画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个推词。或者固定词。

我在学校里无时无刻都在画这画那的,有时候是一个圆圈,有时候一个圆圈就变成了一个脑袋,挂上兰州拉面一样的头发。我低着头,不说话,搞些事情做,肢体动来动去。我唯一想到的,也只会做的就是画画。

我一画起来,就没有时间概念,我可以一直画,不说话,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他们也就不再缠着我不放,因为我画画的时候,真的极其安静,充当空气了。

其实那时候的我真的不需要群体,它是一种需要有备而来、随波逐流才可以生存的东西。我只想独居。我就像无声无息的岛屿,不停忍受被海水侵蚀。

回想起来,我考零分的收场就是我妈拎着衣架往我身上打,是铁丝做的,都打得扭了曲,我妈咬牙切齿,“顾心尚!你没出息!你老往谢蔷惟那边跑,你怎么不学人家科科一百分?拿奖状拿得手软!”

“我哪里没有拿过一等奖?”我鼓着气说出来。

“在哪呢?”

“被你拿去掂桌脚的……那张不是吗……”我声音渐渐小下来,我妈想起来了,于是冲我冷笑,像是一种温度结出冰,“那也算?”

“怎么不算了?那里明明写着第一名。”那是前几天我得的美术奖,“谢蔷惟都没有得过一次这种奖呢!”

“我给钱你上学,是让你拿笔画公仔的吗?再说了,这么一大块色,连笔都浪费了,你少弄这些没出息的!”

“你以为容易啊?谢蔷惟他连画个太阳花,都能将‘太阳’画成‘尾巴’!”我这种时候揪出谢蔷惟的弱点的确有点不道德,可我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什么乱七八糟的,又不考,你倒是语数英拿个啊?”她将试卷往我身上按,“你这死孩子,尽学些没有用的,我是让你上学,不是让你去画鬼画符的!”

那时候谢蔷惟正好从门里出来,我尴尬地冲他笑笑。


神的孩子(3)

谢蔷惟除了主科学习好,所谓的不知道算不算副科,他真的没我好。尤其是体力的,他是绝对追不上我的,他是那种跑几下都要喘一大口气的人。

我让他有幸见到我跑步的神速,是因为这一次的运动会,往年的运动会我都没有报名参加,是因为我觉得跑步又热,又那么多人看,就那么一张奖状,不还是被我妈拿去掂桌脚的份。可这一次不同了,学校大方了,居然有奖品。

——免费的。对于一个极度缺物质的人来讲,奖品已经晃在那里,还是唾手可得,换句话来说,就是哈巴狗已经叨到肉骨头却不吃,多么丧心病狂。

我一个人就报了长跑、短跑、接力赛、跳远、跳高……我当时想的是每个奖品都不想错失。陈佩佩写上我的名字后,看看我的细胳膊,说:“顾心尚,你这人是有多想当众出丑啊?”

我笑笑。

也许是我的笑容恶心她了,毕竟我不是她那种如花似玉,她提高几个音,着重那个“逃”字,“到时候你别临阵脱逃啊……”

我摇摇头,“我用跑的……”

陈佩佩冲我翻了个白眼,看来我又恶心她了,像孕吐一样。真像。特别像。

真的,我其实是班上体育考得最好的女生了,但我隐藏得很好,跟着那些弱不禁风的女子一样呼呼气。一直以来,我就是阴沉的形象,身材如柴,四肢纤长,很像削成箭的树枝。看我样子也像没有什么力气,因为瘦,甚至有点像要被折断的树苗。

人不可貌相,这一次用在我身上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这一跑,差点就让男生抬不起头来,他们恼羞成怒地说我不是女的。没有一丝“含苞待放”的样子。我就是一跑起步来惊天地泣鬼神。连彗星都自愧不如。

两脚贼滑,一圈过后还不气喘吁吁,仍轻轻松松。这也是托了我妈的福,她整天追着我打,搞得我天天从二楼蹬到六楼,还要从其他楼跑下去,来来回回,自然而然就练了一身“特步”招数。

我的短跑是跟女生一队的,可我不仅把女生甩远了,还把不跟我一组的男生也甩出了一大截,而且我跑完的时候还毫无倦意,甚至还有些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不像我旁边那个女的整个人躺在草坪上,嘴唇发白,像要断气一样。

我这样子搞得拿枪的裁判员目瞪口呆。

我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像正常人,轻轻松松到太引人注目了,这种反差,至少是比那个喘得要死的还要夸张。于是到终点的时候我装模作样地大喘了几下,刚喘几下,一个声音就将我的气塞回肚皮里了,“顾姐姐,给你水。”


神的孩子(4)

怡宝矿泉水。绿色的包装。还有谢蔷惟那双奶白的手,映在我小小的眼睛里。天气真好。那时候的阳光照得谢蔷惟的脸剔透发亮,光线没有规则地移在他的五官,那双大眼睛,正楚楚可怜地盯着我看,看我浑身上下,甚至每一个毛孔。

“你刚才真厉害!跑得好快!我都快看不见你的样子了。”我拿过他的水,听他讲话,我拧开水,吞几口,“你今年又是递水的啊?”

我表现得有些忘乎所以,要知道谢蔷惟他可是智商和体力不成正比的,就算他考了多少一百分,受过多少次表扬,身为一个男生,他体力差得我要叫他一声“姑娘”了。他的皮肤白白嫩嫩得也让我没差就叫他一声“公主”了,漂亮的嘴唇,就仿佛一朵花一样,“是啊,我不会跑步。”

“没有人不会跑步的。”我渴起来还真厉害,“呱呱”地一口气喝掉了一瓶水,还向他再要一瓶。谢蔷惟喝水是缓慢的,一口一口的,喉咙也是温柔一样吞下。

“你会的事情,我都不会呢。”他说。

“可你会的,我也没一样是会的啊!”那些我永远也弄不明白的题目,那些对我耀武扬威的试卷,我恨不得在它们的嘴巴里画上懒羊羊的发型。

跑步的时候就是我觉得最轻松的了,一种原始的本能,跑步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想,我只要跑过终点就行了,我跑过终点那条线就会有人欢呼、高兴。不管我是不是那个顾心尚。曾经流传身上有毒、有艾滋的顾心尚。

这样也好。这样跑着,会不会变成一片风呢?从这里,从这个小镇,跨过那长长的的海洋,去到那座岛上,去那座陌生遥远的岛上,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人也不认识。就这样。

我想到这里,喝完了瓶中最后一口水,我把没有用的瓶子扔掉,就在这时候,林幼出现了。乖巧的女孩,漂亮又舒服的脸,站在谢蔷惟的旁边。干干净净。他们俩果然很适合站在一块啊。

“谢蔷惟你果然在这里。”她又看向我,嘴巴呼了空气,“姐姐,你刚才好厉害啊!像龙卷风一样!”

龙卷风?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夸,如果我是龙卷风,那么她和谢蔷惟就是一阵阵清风,只吹动花朵上的露水。

“对了,姐姐,给你水。”

又是一瓶怡宝矿泉水。

透明的水,清爽地闪出光泽。

谢蔷惟告诉她我刚才已经喝了整整两瓶,而我笑笑,“林幼怎么你也递水啊?”我接过去,“没事,我还可以再喝,反正不要钱。”我像醉醺醺的人在说话一样。我拧开瓶盖,又喝了几口。肚子不觉得疼痛。胀大。只是看见林幼长着和谢蔷惟一样乖巧的脸。

我从水光的反射中,好像看到自己凶神恶煞的吊眼,又小又尖,薄薄的嘴唇,鼻梁还有点尖,下巴特别没有肉。黑乎乎的肤色。这是我。我。

“顾姐姐,你还是别喝了,身体是不能一下子补充那么多水的。”

我看见谢蔷惟的牙齿,白得像珍珠那样,我想谢蔷惟一定不常吃糖果还有酱油,才会牙齿那么干净白亮。几乎让我误以为他嘴唇里的,是雪。真白。

我跑完这个还要去跳远,跳完之后还要跳高,我想自己的名次一定很不错,因为那个记录员差点把下巴脱臼掉。

最后是长跑,定在下午。

中午喝那三瓶水还没什么不对劲的,谁知回到家了,肚子疼得肠子都断了似的,胃里的水好像海啸一样扑过来,几乎要胀破肚皮,我跑到厕所,极其不文雅地蹲着,然后呕吐起来。这画面给我妈撞着了,她的声音被舌头吐出,“顾心尚,要不是你还没发育完全,我还以为你被哪个畜生搞大了肚子……”

我之前呕吐是因为肚子胀疼,而现在用力地剧烈地吐,是因为真的恶心了,恶心了身体里的那颗垂挂着的心脏,现在恨不得也呕吐出来。吐出一切。连同发臭的生活。

眼泪和呕吐物,混在一起。那种恶心,都密密麻麻堆积在心脏里,等待腐烂来消化。


神的孩子(5)

长跑是我当前最在意最想要赢的,或者也是必须得赢。因为奖品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正好赶在谢蔷惟生日之前,只是没想到我和他居然生日在同一天。12月11日。

冬季田径,每跑一下就像在吞刀子一样。其实我还蛮喜欢跑步的,我就算在快跑,脑袋也能够想东想西的。

头顶的天空湛蓝。

我体力还有,只要我一想到我妈在身后尾追我,我就有了力气。那种奋不顾身的力气。可在起点预跑的时候,我一想发力就被一个看起来“孱弱”的女生使劲撞了一下,可事实上尽管看起来“孱弱”的女生这么往我肩膀一撞,我也像被大气压般似的被冲了出去,没办法刹脚,就这么可以听见脚腕骨头咔嚓,整个扭断的声音,我还跌在了沙子边,被磨破了嘴角。

让我怀疑这个套着林黛玉头颅用的是钟馗的身体,而我一倒,反而像伤了她细皮嫩肉的小手般。

她们都还在跑,也不管我是死是活,她们肯定觉得我得意太久,是要遭到点“报应”。裁判员询问我怎么样了,能够站起来吗?转身要扶我。

事实上我的骨头像无可救药般断开了,疼得我的神经上上下下都在拉扯。可是我想到这场比赛的奖品是我多想得到的,一开始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我一想到谢蔷惟我就顾不得什么了,顾不得第一节骨头的疼居然可以让五脏六腑轮流波动。

就在裁判员说着“你是否放弃比赛”的时候,我就奋不顾身站出来,没有一点犹豫,就拼命跑了起来。仿佛那些疼痛也没有一点犹豫。

当时庆幸不是短跑,不然我早就输了,可长跑也意味着我疼痛得更久,更难以置信。是的,一种难以置信的疼痛穿心而过,可我不能停,一停就更久矫情,更是想哭。

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要把骨头给 “跑”断了,若是我跟男生比,我负伤而行的身体肯定是比不过,可好在跟我比的都是些金枝玉叶,除了个高点,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被老师选上,可因为“被”她们并不走心,并且如果真的走快了些,搞不好自己的面目会狰狞一般。

第一名是我的,连我自己都很意外。我就刚到终点,我心就松了,可能疼痛知道我的心已空,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让我感受那夸张的痛苦。

我不能站直,整个人跪在地上,可跪更疼。只好整个人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我听见谢蔷惟的声音。像翅膀在我耳朵里展开。我希望他会说,你做得很好。可是他像只担惊受怕的兔子,像见到了黑暗的森林。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肯定十分十分的,恐怖狰狞。


神的孩子(6)

我把腿扭到了,差点就半身不遂了。急得谢蔷惟快哭了,如果他是我的监护人,那他是十分优秀的,至少在我看来。我妈就不停抱怨我扫把星,还欲要把我变成植物人。

医生说我极其特殊,按理说我的骨头都已经扭到太平洋去了,作为凡人是忍受不了那种疼的,何况我还是个孩子,居然还可以把骨头再扭到拉丁美洲似的跑步,还跑过终点。

他说完擦着额头细细的汗珠。事实上我更加特殊的是“自愈”能力,可惜他没办法见到,他说我打石膏康复一个月或者三个月。可是我三个星期就下地走了,那东西太痒,我自己强行用刀割开,一种恶心的气味。我差点因为这个不想要这双脚了。

我让陈佩佩将我的奖品运动鞋换成小几码的,陈佩佩盯着我的脚,然后说:“顾心尚,你有那么小的脚吗?”

我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想傻笑,我笑得陈佩佩鸡皮疙瘩都出来了。生日那天,我把运动鞋递给谢蔷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难为情的感觉,一直不敢盯着谢蔷惟看,甚至连好好说话都不行,而别扭着一张脸,“送你啦……送你啦……”

“真的?”

那是一双雪白的球鞋,我觉得那种简单白洁的鞋子特别适合谢蔷惟的脚,或者是他白白嫩嫩的脸。从某种意义上,我更加适合一双新鞋,我的帆布鞋虽然前面没什么,但实际鞋底破了个洞,平常也没什么影响,只要不往水洼里走,可下雨天我就没折了。

往鞋子里塞纸巾这种走投无路的事情也做过了,顶着湿漉漉的鞋子撑过了好几节课,然后回到家看见自己的脚连皮都皱了。

“顾姐姐……你是不是因为要送我这个……才想去参加运动会的?”

如果我说是,谢蔷惟应该会很高兴,我一向欠他太多,可我就是不老实,“这个……我穿不下,码数小了!你看!小了!你正好合适……”

“是啊,但怎么……会小的呢?”他和我一样扭扭捏捏的,“要不你去换……”

“不要!”我直截了当。

正想要走,面前的房子被许多的阴影覆盖,一瞬间,我觉得我是被困在这里,不喜欢商品房,那种窄小,又不属于自己的房子。或者准确来说,是一个空间。有一种我想要跳下去的感觉。

“顾姐姐……你等等……”

我去看谢蔷惟,他的脸总是白得不可思议,睫毛夸张,像接上去一样,顺着他手臂看,他的嘴唇微动,“我也有东西送给你,生日快乐。”

或者准确的来说,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日。

 “是素描本,我看你很喜欢画画。”他递给我,还有一些画笔、水彩之类的。我说:“这种东西我不会用。”

“那就学吧,如果你喜欢的话。”

“但我不喜欢……”我的话可能有些吓到他了,但其实我真的不喜欢画画,只是迫不得已才去画,画画是我沉默的一个手段,不然就显得我太孤僻。我突然大笑,“骗你的!谢谢啦!”


神的孩子(7)

我对钱非常看重,从小我就养成钱非常重要的观点,钱是一切,钱可以让我整个世界崩塌。我曾经面临一次被别人偷钱的情形。

我小学四年级下学期的同桌是一个很矮小的男生,脸总是黑乎乎的,他和我的成绩一样非常的烂,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烂。所以,我们被安排在最后面的座位了。当时我往书包的内层拉链里塞了50块,这钱是用来教学校的什么什么费用的。

当时老师人还没来,我就上了一趟厕所,就这功夫的时间我那50块就不翼而飞了!

我翻了个遍,还将书包整个反过来倒,什么也没有,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是立马的,眼泪夸张地涌出来,真的,我妈用力抽我都没有这样夸张,我是那种哭得天崩地裂,一发不可收拾,如同滔滔江水。

50块对于我来讲就是比我命还重要,这意味着我要面对我妈那大劫般的表情,真的真的,我宁愿我妈打我,也不要面对她的目光,她一大串的脏话。

就像有时候,我是宁愿自己卖血,都不要站起来问她要一分钱,她从来没有过好听话,她说生我就是来讨债的,所以有时候我看见老师又要提什么交钱这件事,我就恨不得上去甩老师耳光,告诉她,我问钱是拿命的。

我想起我的同桌赵强来着,他的名字太普遍了。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强子。我放钱的时候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紧我,除了他,没有人知道那个位置,而且在那么的时间内下手。要知道有钱在,我撒泡尿是火速赶回去的……

我当时就认定了,事实上的确是他,他看我时眼睛一直在躲闪。我已经被恐惧与憎恨占据,当时什么也没想,直接大开嘴巴,咬住赵强的耳朵,“把钱还我!”

他“啊啊”地叫。我牙齿是用力穿过肉的。

老师来的时候,赵强的耳朵流下一串血,我像个吸血鬼一样,嘴唇是一圈的血。当时所有人都被吓住了,我这个受气包怎么突然这么反常。像个杀人没有罪的神经病人。

我对钱有一种病态的执念。我不想丢了钱,再被我妈严打,我害怕,我恐慌。我扭曲。

“还你……”赵强一慌手就抖,嘴唇也白。

我知道他家,因为他家离学校最近,我每次放学回家就会经过他家门口,就路中间左边的房子,很矮,没有二楼,简陋得很,我看见他回家后总是不爽地扔书包,骂他那个上了年纪的母亲啰里啰嗦。

我还知道他哥哥,个子特别矮小,穿着脏兮兮的裤子,好像是校裤来的,也许是捡的,特别大。他有残疾,腿不能走路,骨头像断了一样横着,脚穿着长长的青色水鞋。我没有见过他走路,我只是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会路过他家,他哥哥总是一个人坐着那台阶上,背弯得厉害。

他一个人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过他的面前。他还喜欢看那些骑单车把微笑扬得很高的孩子。

他总是坐在那里看。总是这样看着人群,把头仰着,是那么羡慕他们,甚至是他屋檐上的一只燕子。那是多么悲伤的事情。

我想这个世界可怜的人,永远比幸福的人多。

那时候老师还提醒强子好好上学,“你哥就是那个整天坐在那里看别人上学的男孩吧?我看他是个想上学的好孩子,你别不珍惜,学出点能耐吧,别对不起你哥,你可以教他的。”

当时,强子点点头,这是我印象中最后一个画面了,我对他的记忆,从头到尾都是偷我钱的人。

当时我因为咬他,又多了个 “疯子”的称号。后来嘛,五年级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辍学了。跟一个亲戚上外边入厂了。他哥哥还是坐在家门口,扬起那双忧郁的眼睛。

再后来,他也消失了,我听别人说他可能去世了,他的骨髓有什么坏细胞,家里又没有钱。听说,不是病死的,是疼死的。

我还是记不住他的模样来。我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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