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初中学历,爱看武侠小说,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爱看战争影视剧。在我小的时候,就经常给我讲古典小说里的故事,火烧赤壁是我最喜欢的。当别人问到父亲时,我会把这些告诉他们,他们总是目瞪口呆的样子,然后若有所悟地说:看来叔叔是位高人。
父亲哪里是什么高人,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农民而已!
父亲从事过很多职业,听奶奶说,父亲在十六七的时候,学人家做过生意,起初卖桃子,结果卖出去的还没有自己吃的多。后来改卖鲤鱼,但流年不利,那年大水冲毁了水库,各种淡水鱼沿着小河游荡了出来,村里人捕了不少鱼,吃的都腻歪了,谁还会买。
经商失败后,父亲蛰伏了一段时间,和爷爷老老实实地在家种了一年地,结婚的年龄也到了。那时候父亲长的英俊,身姿挺拔,绝对算得上村草,村里好多姑娘嚷着要嫁,有胆子大的竟然上门提亲,但被耿直的父亲以一句“老子才不稀罕”拒绝了,后来姑姑给我讲过这件事,因为父亲知道那女的生活作风有问题,现在已经离了两次婚,至今单身。父亲没有选择村里任何姑娘,而是经人介绍,认识了百里之外一个村子里的母亲,两人一见钟情,很快结婚,于是就有了我。
结婚以后,父亲还来不及体验小夫妻的甜蜜生活,就随着舅爷爷去大同做了矿工。开始工作待遇还不错,舅爷爷是领班,父亲的活也清闲,但之后煤矿生意不景气,父亲又回到了村里,带回了几千块钱。
父亲骨子里仿佛有不安定因素,在村里待了不足一年,又跑到了北京,和舅舅一起在工厂打工,结果还是没干长久,带着一台全新的TCL彩电和夏新牌DVD回到了家,那个时候我已经懂事了,看到彩电高兴的不要不要的。父亲把我举起来放到脖子上,带着我到小卖部买了好多好吃的,当时我真像是一位拥有了全世界的国王。父亲问我还要什么,我说,我要你不要走了,我要爸爸。
父亲眼泪婆娑,从那以后,他没有再离开村子,就连赶着驴车去镇里也带着我。
父亲踏实地做起了农民,用打工挣来的钱买了一头奶牛,起早贪黑的伺候着它,那时候我每天早上起来,炕上都只有我一个人,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父亲和母亲蹲在牛肚下挤奶。大奶牛眨着大眼睛看我,嘴里还嚼着草料,很享受来自父亲和母亲的呵护。
2000年的时候,弟弟学富出生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奶牛养殖业的黄金时期,圣元、福星和伊利三大集团前后在镇里建了加工厂,三家竞争激烈,把奶价从五毛抬到一块,又从一块抬到一块五,最后蒙牛建厂,把奶价定格在了一块八的顶峰价位。我们家里的奶牛也从一头变成五头,之后是十头。父亲的工作量变大了,早起晚睡,辛苦的很,但纵使那样,父亲嘴了也没出现过一个苦字。他的脸上时刻洋溢着笑容,所以父亲即使顶风冒雪,也不曾显得沧桑,比同龄人看上去精神多了。
那年,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新衣服,之前有过一件,是奶奶花了二十块钱卖了块布给我缝制的,穿了两年,破的不成样子,在我有了新衣服后,它就变成了家里的抹布。
过年的那天,我穿着新衣服又蹦又跳,不住的在父母面前转悠。父亲把我抱了起来,还是放到脖子上,说:以后会有很多新衣服穿。
的确,家里的奶牛很争气,都高产,一个月纯收入万八千根本不在话下。于是,家里有了各种农用机车,屋子上盖了红瓦,院墙也换上了红砖,村子里第一辆摩托车出现在了我们家。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辆金霸王125型摩托,马力足体积大,父亲骑起来和飞似的。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抱着父亲结实的腰板,在蓝天白云下驰骋。
好日子过的比摩托还要快,08年三鹿事件发生,奶牛养殖迎来了寒冬期,养殖户有奶无处卖,后来稍微宽松一些,奶价也跌到了五毛钱。08的五毛已经和2000年的五毛有了天壤之别,别说收入,连奶牛的草料钱都得倒帖。那段时间父亲的脸上没有笑容,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母亲也是唉声叹气,家里的气氛沉郁到了极点,压的我透不过气。随着三鹿事件的不断发酵,镇里的奶制品加工厂也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只有蒙牛坚持了下来。蒙牛为了拯救市场,并不拒绝收购鲜奶,而是把大部分鲜奶倾倒在了草滩里,想想牛奶浸泡着青草,那会是个什么场景。那年青草长疯了,猪被淹死不少。
记得有一次奶奶家养的猪没了踪影,父亲骑着摩托在草原上找,最后在一处凹地找到了肥猪,除了肥猪,还有一坑的牛奶,肥猪正低着头‘咚咚’的喝着奶。我抱着父亲的胳膊感觉到父亲的身子一阵颤抖,然后父亲停好了摩托,坐在了草地上,看着白汪汪的牛奶,双眼晶莹一片。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不知何时,脸颊已被眼泪打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十五六的少年不理解成人的世界,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哭,猪明明已经找到了。
“爸,你怎么哭了。”
“没有,这不是找到猪了,高兴嘛!”
直到现在,自己辛辛苦苦绞尽脑汁写出的文章被杂志社退稿,我才了解了那种痛苦,我想父亲的痛苦是我的一万倍。
2
时光流转到了2010年,我在镇里初中上的没劲,知识没学到什么,光学会喝酒了。一个星期喝一次,没钱就佘上,下个星期拿上生活费再补上,补上再奢,如此往复,看不到尽头。一哥们身背几百元巨债,退学跑路了,结果被人家超市主人找到了家里要债,脸面实在难看!我怕长此以往下去会步了他的后尘,所以一哭二闹三上吊让父亲给我转学,不然我就不念了。当时心里真忐忑,万一父亲牛脾气上来了,说“爱上不上,不上滚蛋打工”,我这小身板,能干得了什么,搬砖都费劲。
父亲没有凶我,他点上一支烟,慢慢的抽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就那么静静地等待着他开口。其实我心里有些后悔了,现在家里经济情况处在低谷,转学需要不小的一笔钱,我实在有点不懂事了,自己不努力学习反而埋怨学校,到最后还要把重担转嫁到家人身上。
父亲一支烟抽完,脸上古井无波,说:你能自己要求转学我很高兴,我会想尽办法让你去市里读书,但你要答应我,必须好好学习,即使学习不好也要好好做人,好好交朋友。
我点了点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二姑父的帮助下,我得到了进入市里某中学学习的机会,不过之前要考一次试,考试的前一晚,父亲从老家打来了电话,和我说:学峰,不要紧张,事情都打点好了,考试就是走个过场。
我参加了考试,英语太懒,考的很糟糕,只有三十八分。在通知成绩后,父亲来到了市里,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他一句斥责都没有,只是用最简单直白的话安慰我:
“白不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五年级才开始学英语,底子本来就差,等周六日在外面报个补习班,慢慢追!”
“那我还能进五中吗?”
“当然,都打点好了。”
那天下午,父亲和姑父一起出来了,等他们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一股子酒味,尤其是父亲,烂醉如泥,吐了一路。我大致猜到了什么,却不知道饭局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后来我初中毕业了,姑姑才告诉了我。父亲请了校领导和我的班主任吃饭,二两的酒杯父亲一口一杯,自己喝了一瓶白酒。喝的没了意识之后,嘴里反反复复都在念叨一句话:
“老师,要照顾一下我们孩子,他英语不好,老师,要照顾一下我们孩子,他英语不好……”
我顺利的到了某中学习,吃住都在姑姑家,因为留级的缘故,除了英语之外,其他课程学习起来并不吃力。那段时间,是我学习生涯的巅峰时期,背政治历史到了疯魔的境界,晚上睡觉满脑子都是社会主义发展观和朝代顺序表,一个月下来,整个人瘦的不像样子,姑姑姑父看的着急,琢磨着给我做好吃的,但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给在老家的父母打电话。一个星期后,母亲到了市里,说家里的奶牛和羊都卖了,父亲现在正处理家里的琐事,处理完了也就到市里了,那就意味着我们在市里安家了。
母亲做了半辈子农民,没什么技能,只能在饭店做洗碗工,父亲则是和姑父一起在工地上奔波。这里提一下我伟大的母亲,她做洗碗工不到一个月,正巧遇到饭店面点师傅请假。老板一时间找不到新的面点师,就让母亲试试。母亲问清楚了面点主要就做大饼和饺子,一口答应了下了,哪有什么难的,在家常做,坝上女人的豪爽绝不输坝上的汉子。
在母亲做面点师的期间,客人对于饭店的大饼好评如潮,于是母亲从一个洗碗工变成了饭店的面点师,并且一直做到了现在。
父亲在张家口市里待了一年,在我初三那年,和舅老爷去了北京,还是待在工地,不过做的是木匠。父亲并不懂木匠活,之前做过和木头有关的事就是劈材砍树,我曾问过父亲,能干得了木匠活吗?
父亲如是说:我哪能干得了,但是我有手有脚,我可以学啊,今年学不会明年一定学的会,明年学不会就后年,总有一天学的会。
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
父亲去了北京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一年一次,或者两次,秋收一次,春节一次,有时候秋收不回来。他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对话简单的有点不可思议。
“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面条。”
“怎么又是面条,吃点好的。”
“恩,我就爱吃面条。”
“嘿嘿,好好学习啊。”
“恩,知道了,你干活也注意安全啊。”
“恩,没别的事了吧!”
“恩,没有了。”
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每每都是挂了电话才想起要说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有再拨回去。
3
父亲北漂第一年春节回来的时候,我恰好放了寒假,母亲的饭店工作没有春节假这么一说,弟弟也愿意待着奶奶家,所以家里大多数时间只有我和父亲。我和父亲都是典型的坝上糙爷们,吃喝上没啥讲究,凑合就行,起码,我是这么想的。但父亲明显不想凑合,五花八门的菜做了好几样,每种都很简单,家常菜而已,但都是我最爱吃的。
父亲在工地上,这做菜手艺还没落下。
我看着一大桌子菜流口水,父亲看着我眯着眼笑。
“咱爷俩喝点吧!”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瓶青花瓷牛栏山,给我到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喃喃道:“这酒一百多呢,上次老板请我们吃饭,我悄悄拿的,一直没喝,你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吧,好好尝尝。”
我喝酒,父亲知道,也不反对。听父亲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甭提多愧疚了,一百多的酒在我看来并不贵,和朋友们聚到一起,再贵的我们头脑一热也敢花钱买,而且花钱的时候从来不会考虑父亲在工地上挣那一张毛爷爷要流多少汗。一瓶一百多块钱的酒,父亲舍不得喝,大老远从北京带回家,和他不成器的儿子分享,而他的儿子一口一杯的喝好酒时,从来未曾想过他的父亲。
我沉默了,父亲以为是饭菜不好,一个劲说自己厨艺退化了,我连忙大口扒拉起来,似乎这世上没什么比这简单的菜肴更美味。
酒过三巡,父亲话多了起来,开始给我讲他在工地的故事。
因为舅爷是工头,所以父亲被安排在了一个很轻松的岗位上,开车接接工人,拉拉材料,上工的时候打打下手,没事偷个懒,在阴凉地睡大觉。因为性子耿直,干活又实在,老板挺欣赏父亲,每次工地上换新车,父亲都是第一个开,有时候下雨人和车都开不了工,他就开车去外面拉点私活,挣些外快,老板心知肚明,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问。
对于父亲来说,最幸福的就是工人宿舍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塘,老板在里面投放了不少鱼苗,还有两个大王八。
每天下午下了工,父亲吃过饭后,就带着几个工人在池塘边上用自制的钓钩钓鱼。小鱼他们看不上,尽钓的胖头大鲤鱼,一只好几斤。钓上来以后去掉鱼鳞,由父亲掌勺,一锅热腾腾地酸菜鱼就这么出来了。父亲不吃独食,工友们想吃就来,不过有一条,你不能空手来,得带着酒,白的啤的都可以,红的不行,喝不惯那玩意,跟小孩尿对可乐似得。
当然,这种日子不能天天过,不然鱼没了老板会上火的,而且父亲有时候拉材料路过官厅水库,会和垂钓的人买一些小鱼苗回来,把吃掉的鱼补上,所以老板尽管知道工人们偷吃鱼,也没有过多干预。
饶是这般小心,还是出了事。
工地上来了两个小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见父亲这些老炮儿们钓鱼,两愣头青为了显示自己神勇,一网兜把老板的大王八捞了上来。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就把王八给炖了,并且傻呵呵地请父亲他们吃。那玩意是随便吃的,吃了第二天不得飙血,就算不飙血也不能吃,把老板爱宠吃了,老板绝对会发飙。当两个愣头青意识到自己通了大篓子时,吓得哭爹喊娘,这才刚来干每一个星期,要是被老板赶走了,怎么和家里人交代,一时之间又能去哪里?
那哥两和我年纪相仿,而且家庭困难,父亲挺照顾他们,把这黑锅背了下来。老板是四川人,气得一个劲骂‘格老子的’,倒也没说要开除父亲,父亲自罚十天工资,两三千的工资就这么打了水漂,好歹平息了老板的怒火。
这事过了没几天,老板叫父亲到他那屋喝酒,吃的是炖王八,喝的是国窖。
“老李啊,你一直是个懂分寸的人,鱼你没少吃,但从来没打过王八的注意,我知道那王八肯定不是你炖的。我也知道是谁,那两孩子挺不容易的,你这次替他们顶缸,他们会记着你的好,以后你多带着他们,别让他们学坏了。”
“你不怕我把他们带坏?”
“这不可能,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的为人,把他们交给你我放心。”
“你可高看我了。”
“嘿嘿,今天我把这只王八炖了,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让它下去陪他婆姨吧!”
这件事就这么平了,那哥俩果真如老板所说,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老爸后面,让干啥就干啥。
父亲在工地上也不是一帆风顺,又一次因为洗澡的事和一个 山东人起了矛盾,山东人扬言要给父亲开瓢,后来果真带着七八个山东老乡找到了父亲宿舍,一人拿一根棍子,气势汹汹。
父亲的一个工友见对方人多,找个空子溜到门外,扯着嗓子就叫:
“都他妈过来,有人要打老李。”
各个宿舍炸了锅,把手头活放下就来了,你就看吧,拿镐把的,拿铁锹的,拿钢管的,厨房的人直接拿着菜刀平底锅就来了。那两个小年轻正洗澡,一听父亲有难,连裤子也来不及穿,套了条裤衩就一人拿了块搬砖前来护驾。
“谁敢动李叔,老子一砖拍死他。”
“动一下试试,老子手里的家伙不是吃素的。”
“敢他妈来这闹事,今天凡是进这个宿舍的,一个也别想站着出去。”
……
几个山东人吓傻了,哪里还敢动手。
“老子就站在这里,你们来打啊!”
这就是父亲的回应,或许父亲曾经低调怕是,但在工地这个大染缸里,你不强硬他就欺负你,以德服人那简直是狗屁。
看对方不敢再动,父亲给了那个带头人一脚,把他们赶出了宿舍。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再狠一点,但那样一来事就闹大了。老板向来给父亲面子,父亲也不能给老板惹事。
这就是父亲口中的工地生活,说得我有些神往,致使我高考之后,头脑一热要到工地上体验生活,一个月下来,整个人瘦了二十多斤,大饼脸成了锥子脸,手上好几个血泡,如果说原来黑的像碳,那么那段时间就他娘的是碳。
我打电话和父亲诉苦:“工地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累死我了。”
父亲沉默了许久,说:“工地上哪有清闲活,所有人都是苦中作乐,要不叫你念书呢。”
当时觉得父亲原来是在和我吹牛,但现在仿佛明白了,那不是吹牛,父亲只是避开了自己受苦受累的事,拣好听的给我说,在子女面前,父亲表现出来的总是坚强乐观的一面,至于那大多数的心酸,他们都深藏在了心里。他不会告诉你,而你,总有一天会有所体会。
回到我和父亲喝酒的那个晚上。父亲的酒喝完了,拿出烟抽了一支,似乎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但迟迟没有开口。我没有打扰他,起身收拾碗筷,洗碗刷锅,等一切都忙完了,坐回了沙发上,给父亲讲我在学校的故事。我的成绩并不优秀,但和老师同学们都处的融洽,父亲听得一脸笑容。
好好学习,好好交朋友,这是父亲曾经叮嘱我的话,前半句,我在努力实现,后半句,我做到了。
父亲的烟抽完了,再去拿的时候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拿出一百块钱,让我去给他买烟,这种事情我已经熟络了,小时候没少干。那时候有一种烟叫做山海关,两块五一盒,他常抽,但我一般会给他买一块钱的官厅,剩下的钱买辣条和冰棍,每每这时,他就摸着我的头一个劲笑。
“找最便宜的烟买,北京的烟太贵,买一条带过去抽。”
我有些手足无措,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在我的印象中,自从家里日子好过起来,父亲就坚决不碰十块钱以下的烟,尤其是出去喝酒的时候,身上一定要装一包玉溪。
找最便宜的买,那是一个什么概念,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于老烟民来说,一旦对一种烟形成长期依赖,要改过来是非常难的,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虐待’自己,家里虽然不富,但还没到连烟都抽不起的地步。
最便宜的烟是什么,我不知道,问父亲,他告诉我一种烟的名字,我跑了好几家超市,没有买到,最后在一条胡同里的小店铺买到了。听说我要买那种烟,店主也是惊讶,说:“现在抽这烟的人少了,去别的地方你还真找不到。”
我买回了烟,父亲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蜷缩在那里,睡得香甜,我把烟放在桌子上,透过窗户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今晚的星星挺亮的。
4
在大学里,我从来没有主动给父亲打电话了,白天他上工,不带手机,晚上喝点小酒,早早地就睡了。有时候他会给我打电话,对话还是简单的要死,他问我吃了吗,我问他吃了吗,然后陷入了沉默,最后挂断。
今年四月中旬的时候,弟弟从工作的单位离开,然后就进入了失踪状态。我一开始怕父亲知道这件事干活分心,就没有和他说,但后来实在压不下去了,只好告诉了他。最后我们一家人回了张家口,总算把弟弟找到了。这件事不想再赘述,《老妈》一文中写得比较详细。
找到弟弟后,因为他和老妈的矛盾太深,所以老妈提前回了北京,我和父亲在张家口安抚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的弟弟。
我们带着弟弟到了住在市里的姑姑家,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和弟弟说了许多话,他一直低着头,不愿意说自己的想法,也不愿和我们有一丁点交流。父亲看着他的样子,气的不知所措,一直在低声抽泣。辛亏二姑夫嘴巧,加上我在旁扮演红脸,总算是让他开口,和家里人说出了他的内心想法。
尽管他说他要学计算机对于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孩子来说是天方夜谭,但父亲还是一口应允下来,不管多少钱都给花,只要不再瞎晃荡就好。姑姑把午饭做好了,父亲连午饭也来顾不上吃,就催促着我给弟弟找学校,直到有了结果,他才笑逐颜开地开始吃饭。
吃饭的时候,父亲不忘一直摸着弟弟的手,似乎将他的一切叛逆都忘却了。很快,父亲喝高了,话多了,吹牛逼的老毛病也犯了,我已经习惯了他酒后胡言乱语,他说什么,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一下,弟弟吃饱了,不愿意听我们的聊天内容,进了卧室。
父亲见弟弟离开,情绪一下子失控了,低声啜泣着对姑父说:“我觉的我对不起老二,孩子从二年级开始住校,家里人就没管过他。后来到了张家口,把他留在了老家……”
接下来父亲泣不成声,我看着他心酸,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不是我执意到市里,弟弟也不会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从心里觉得亏欠他。
“我觉得我欠老二!”
我没说出这句话,父亲说了出来,他最终还是把心里最脆弱的一面表露了出来,此刻,我忽然莫名的觉得父亲真的老了,白头发多了,脸上的皱纹也堆在了一起,
“哥哥,你不欠他,你给他一条命, 供他吃供他住,哪里欠他了,你可千万不能在他面前说这话,不然以后这孩子就毁了。”姑父严肃地说。
父亲长叹一口气,抱着头陷入了沉默。
饭吃过,酒喝得差不多了,父亲说待会带着我们哥俩一人买一身衣服,好久没带着两个儿子一块上街买东西了。在姑姑收拾饭桌的时候,父亲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自从弟弟失踪,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
我以为父亲会睡到天黑,但到了三点钟,他就起来了,喝了一大杯浓茶,就说要带我和弟弟买衣服。
张家口的武城街我去过无数次,但同时和父亲弟弟来,这是第一次,父亲一直在督促我们好好买一身衣服,不要在乎钱。干瘦的大手拍着裤兜,示意兜里有钱。
他让我们哥俩买新衣服,但却不曾想过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秋装,脸上汗水流淌,也没说给自己买身夏装。
我开口说:“爸,我给你买件短袖吧,我有钱!”
爸爸嘿嘿一笑:“花那钱干嘛,我有衣服,都在北京呐。你有钱自己花,好好谈个对象,爸穿啥都高兴了。”
“恩,遇到合适的我会追!”
“就是,你也别挑,咱们家就是农民,人家不挑剔咱就好了。”
“爸,我知道,快先给弟弟看衣服吧。”
逛了几家商场,弟弟买到上衣,这时父亲的体力已经有些不支了,他直接盘腿坐在了商场的椅子上,用手捏着脚,一脸疲倦感。我守在他旁边,希望路人不要侧目看他,他是我父亲,一个尽职尽责的父亲。后来在给弟弟买鞋的过程中,父亲口渴难耐,去冷饮摊买水,我不渴,没要,他给弟弟买了一瓶。我看到爸爸手里拿着的百岁山,有点惊讶。
“这个水三块钱!”
我随便说了句,父亲立刻把水送了回去,嘴里还说:“和我要了六块,我以为老二的饮料五块呢,就拿上了,没想到这么贵,可不能喝。”
父亲匆匆离开冷饮摊,嘴角已经有了白沫,他也在不停的舔着嘴唇。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和冷饮摊老板拿了瓶饮料付钱后塞到了父亲手里。
我们不是特困家庭,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连一瓶水都不敢喝。
父亲想和我说什么,我走地飞快,直到他把水瓶拧开,咕咚咚喝了下去。
在给弟弟买裤子的时候,父亲把饮料瓶扔到了地上,工地上没有垃圾入桶这么一说,有人也许会觉得父亲没素质,但如果他敢说出来,我会和他拼命,因为所有高楼大厦都是这些找个地方就能睡觉、馒头就着咸菜就能吃饱的民工建起来的。我们给予他们的不多,何故太多的苛求他们。
弟弟的鞋子总算买到了,父亲掏钱时一直在笑。
我没觉得我有买衣服的必要,但爸爸死活不同意,必须哥俩都买。我抱着拣便宜的买的心态买了裤子和衣服,轮到鞋子时,父亲执意要给我买一双好一些的,我看到一双假耐克,就和父亲说:“这个是牌子货,能穿的住,就买这个吧。”
父亲乐呵呵地付账,这回总算满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离开了张家口,前往北京给弟弟到计算机学校报到。对于计算机,父亲一无所知,所以一直是我和校方领导在交涉,父亲一直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眉头有了笑意,也许他在想这几年没白让我读书。谈到了某些父亲比较关心的地方,他会用不流利的普通话和老师咨询,问清楚后立即安静下来,像个孩子。
给弟弟办理好一切手续后,父亲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工地。他又开始了他的生活,吃苦受累,喝酒吹牛,但我知道,他会多一项工作:时常给弟弟打个电话。
把父亲送上地铁后,我站在地铁站,想着这几日的种种,父亲憔悴的脸庞立即在眼前浮现。
我伸出了手,把那根无形的接力棒从父亲手中拿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