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号,大哥趿拉着一双蓝色的拖鞋出现在我的宿舍楼下。半旧的的T恤,一条棕色长裤,怀里抱着一颗大西瓜。
大哥来看望正在参加高考的我,从单位一路风尘赶来学校。七月初骄阳似火,晒得整个校园白花花一片,让人睁不开眼。从湖东来到怀仁一中要换乘好几次车,显然大哥是累了。他的嘴唇灰白干枯,脸上的汗珠在太阳下闪着金光,由于用力抱着西瓜,衣领被揪扯得一上一下,但他的眼神里满是期望和疼爱。
“天热,把西瓜抱上去和同学们一起吃了吧,就剩下午一门英语了,好好考……”
“嗯,我知道,大哥,其实你不用来,大中午很累的。”
“上去吧,好好休息休息。”
我抱着西瓜缓缓扭头转身走入宿舍楼,上了三楼回到宿舍,在窗前看到大哥还立在原地向上张望,我在窗口挥挥手大喊“大哥,回去吧!”,这时他才慢慢扭头离开,背影渐行渐远。
那方正敦实的背影,成了我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一年是1995年。
记忆之河在漫溯。
母亲一路小跑从家里赶到村委会,城墙上喇叭播放着郝大爷上气不接下气的宣告“快快来取录取通知书……”母亲的嘴角眉梢洋溢着喜气,这种神情是我所未见过的。大哥以优异的成绩考中了名牌大学!那时候的大哥长什么模样我确实忘了,只记得他很瘦弱,一双浓眉大眼,走路时头稍微向右偏着,一副倔强不屈的神情。
1987年的八月,天空明媚,整个村庄的上空飘着希望的芬芳,连微风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1989年的新年。
当红楼梦人物相片黑白成贺卡最耀眼的色彩时,我收到了一张来自远方的精致邮政贺卡。那是一张多美的卡片啊!幽深的树林飘着白的雪,一只小鹿驾着雪车,车上装满圣诞礼物。我把贺卡高高举过头顶,炫耀着遥远的祝福,大哥远在上海。
可是在上海的大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他穿着黄色的卡中山装,蓝的确良裤子,独自扛着行李坐上南下的火车去千里迢迢之外求学。一路站票,一路恐慌,一路新奇,一路期望。大哥后来跟我说,大上海城里有一个男孩穿着补丁的裤子,游走在黄浦江畔,土里土气意气风发,他来自山西的一个农家。
有谁曾想到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有这样一个大男孩执著地怀揣着梦想,他的梦想很单纯:让父母不再受苦受累,让兄弟姐妹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他选择了当时福利待遇很好的铁路工作。
从大哥上大学起,我成了父母的喉舌,大哥的所有家信都是由我来写回信。他的字不漂亮,是标准的坍塌体;语言是理工男特有的言简意赅。记得开头往往是“爹妈,您们好,弟弟妹妹们好……”中间写写自己的学业情况,然后是叮嘱弟妹们好好学习,结尾仍是祝福父母安康,纸短情长,大哥不善言辞,直到现在也是直言直语,不会虚言半句。我在这样的书信来往中体味到简朴的情味,与大哥的情意渐浓渐醇。
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的礼物是大哥送的。
1990年,罗大佑的恋曲传开时,一个小石雕和一包颜色各异晶亮温润的雨花石被温情地塞入到我的手心里。这是大哥到南京游玩时给我买的。黄鹂鸟惟妙惟肖地站在斜逸的树枝上,下边是一个稻草屋。想象不到大哥是怎么猜测到我的浪漫满屋,他的心思是那么的缜密,尤其在对待亲情上。他省吃俭用买回我们从没有见过的大白兔奶糖和各种稀奇的食品,让我们在最贫穷的岁月里感受到世界的丰富和多彩,感受到手足的情深和牵念。
有一个温暖的名字叫大哥。
本来大哥毕业后可以到北京或天津去工作,但是为了照顾家人,他选择留在了大同。1991年的中秋节是我们家过得最像样的中秋节。大哥用所有的工资换来最丰盛的节日食品:香蕉、苹果、葡萄、酥梨,各式盒装月饼,鸡鸭鱼肉,父亲的香烟美酒……母亲进门出门都合不拢嘴,她做的醋溜鸡的香味飘到了巷子口;父亲穿着雪白的衬衫,兜里揣着香烟,逢人就散发,撇着厚实的嘴唇,两指夹着烟卷,抽上两口,眯着眼睛说“孩子给买的,这名字还没听过……”
那一年那一天的月亮特别的圆,月饼也分外的甜。我们一起到地里掰玉米,父亲说,那一年粮食颗粒最饱满,一如母亲脸上的笑靥。
大哥用他还不够结实的肩膀扛起了全家的幸福。(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