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威城之下,人流络绎,喜庆祥和。今日的独孤城异常热闹,统领东南一隅的独孤山庄几日前发出消息,要大庆庄主独孤南枫二十岁诞日。江湖传闻,庆生其实只是幌子,背后还要公布重大讯息。东西南北各个堂主听闻,亲提奇珍异宝前往祝贺。一时间幽静的山庄变得躁动。
清晨,独孤南枫和衣坐在桌前,推开桌上倾斜的酒盏,径直拿起茶壶,濯了一口。突觉这极佳的龙井似乎蘸了酒气,惺忪的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是他的诞日,也是他接管独孤山庄五年之日。二十年华,便有这繁荣昌盛的独孤城,自然算少年得志。
起身,开门,一阵撩人的幽香混合晨曦的湿气,袭入全身。这是植于庭院东面的陌上花带来的香气,据说这种花十分奇异,自开花之日起,只活七日,但貌美香绝。每日独孤南枫起床开门后,便径直上前,观看欣赏一番。
“白小姐今日可曾来过?”独孤南枫接过婢女手上的花壶,浇水,问道。
“来了,种下陌上花苗,见庄主未醒,便离开了。”立在一旁的女婢答道。
独孤南枫不再说话,自他五年前接任庄主之位后,琐事增多,和白苏的交流愈少。为了保持陌上花香气持久,每日白苏会送来花苗并亲自种下,可总在他起床前离去。独孤南枫知道,她是有意为之。
他们青梅竹马,自小一块习武念书,郎才女貌,曾是旁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五年前那场庄主之位的争夺中,身为力量雄厚的西堂主白木天(白苏的父亲)放弃中立,投靠他的大伯父,之后惨败而终,自杀身亡。他父亲大发雷霆,要暗杀白木天一家,是他,独孤南枫用新任庄主的权势从父亲手中救下白苏。并在山庄后建了小院,将她安置至今。
平日白苏种花,读诗,偶尔南枫来访,二人会像儿时一样练剑、聊天。只是童年的欢乐不再,每当不经意说起当年的庄主争夺时,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进入沉默。这是他们心中无法表露于外的沟壑,它像根根银针戳在彼此的胸膛。若她父亲再坚持一会儿,现在的情形会大有不同,或许他们已成婚生子,享极胯下儿女嬉闹之乐。
二
“今日府上宴请,去叫白小姐过来”南枫嘴角微动,面无表情,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可动摇的坚定。
“是”,答后,女婢踱着碎步消失在庭院。
天空清远,云朵漫步在太阳四周,闲情安逸。迎光望去,有蓝的,红的,黄的,紫的......像极了庭院里各色绽放的花。竹篱萦绕下,女子身着朱青薄纱,手抚粉淡的花瓣,一缕黑发垂于眼际,橙黄的阳光爬上鼻翼,照出和谐的脸型。
“白小姐,庄主有请”,前来的女婢开口道,庭院雅静,弱柳扶风的女子沉醉于静谧,自顾轻抚花朵,一只乱撞的碟倏乎间安分下来,停在女子的弱肩上。女婢伫立一旁,想着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冥冥中感觉像流沙,会在不经意间于指缝悄悄溜走。难怪对她痴心喜爱的庄主时常忧愁。
许久,女子没有声响,眼神直视没有尽头的前方,正当女婢纠结该如何提醒她时,白苏终于回神,自言自语道:是时候了。
三
正门前,南枫一身凛然。今日对他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见白苏来到,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上前牵着白苏的手,大步走进门。让她坐于自己身侧,席间客人满座,对于俊美的庄主身旁有一个女子,本是不足为奇的事,可这女子是叛徒之女,席下不免议论纷纭。
“今日客人众多,我还是下去好了。”白苏见势,小声说道,便要抽回被他握着的手。
“不,今日你必须坐在这里”。刚才还笑意盈盈的他突显冷峻,以一股不容反抗的气势说道。
话毕,南枫起立,睥睨四周,一张轮廓清晰的脸瞬间冷漠,议论纷纷的众人随即安静。
“今日是我独孤南枫二十岁诞日,来者皆为朋友,方才如此私语,是否是敝庄酒肉不够美味,照顾不周呢?”南枫铿锵有力的声音回旋整个屋子,屋内一片肃静。客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庄主说笑了,众人刚才讨论赠送的礼物时候合乎您的心意,恐大声讨论惹您不快。”说话者为白苏的舅家表哥伊宫骏,现任东堂主。南枫对当年白木天一家被父亲暗杀心怀愧意,所以当白苏引荐伊宫骏时,南枫顺势卖个人情。近年来伊宫骏做事认真负责,追随他的人愈多,当上东堂主,多半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哦,原来如此。”南枫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算是接纳了对方的说辞。
“庄主,伊某偶得好酒一坛,逢庄主诞日,特地带来,望庄主与众客人喜欢。”伊宫骏说,随后四个仆人便抬着酒置于台阶下,路过之处,香气洋溢。一腰大板粗立于南枫身后的人盛过一杯,放在桌上。南枫示意,他便掏出银针顺势一试,无异样。动作敏捷,席间并无人看清。南枫面露畅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酒,再来一盏”。
白苏面有尴尬,见他心中畅快,欲言又止,终下定决心似的说“ 南枫,今日客人鱼龙混杂,恐有是非,还是少喝些为妙。” “无需担忧,在独孤山庄,敢放肆者,休要出这大门。”说着突然正对白苏,思索几秒道“白苏,你已很久没唤我南枫了,方才......”白苏即刻打断他:庄主,我一个妇人,不便在此,先退下了。说罢,不容挽留,便匆忙下去。
南枫凝视着那纤细的背影,慢慢地在眼前凝成一个小点。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回过神来,四周仍是谈笑不断,唯有他,顿时怅然若失。这些年来,他独自打理山庄,期间的艰苦不言而喻。他也曾有过美好的臆想,牵着心爱之人的手,云游四海,走遍万水千山。然而现实不允许,非要他来面对这像狼一样险恶的江湖。在深如黑眸的夜里,他用酒来麻痹自己,常常梦见和白苏在一起的年少时光,那是他心中最纯净、最舒服的日子。可现在,自己爱的人虽然在他身旁,但是彼此间越来越深的疏离感令他恐惧,那种恐惧像中蛊的虫,愈演愈烈。
“噗呲”一声,鲜血溅入酒中,南枫手抚胸口,脑子一片空白。方才明明试过无毒,怎么会……“庄主”,“庄主,你怎么了。”“快,快叫唐大夫”……场面顿时混乱,趁着还没失去最后的意识,南枫努力抓住一手下的手臂说:有人算计…。话还未说完,意识已经渐渐模糊。此刻大风四起,窗外一双邪媚的眼,正斜睨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四
两日后,南枫奇迹般地醒来,面如白纸,身体像被抽空似的软弱无力。他回想起自己好像被万千的蚂蚁撕咬,他畏惧,拼命地逃脱,最后消失在一片浓雾。
轻轻推开门,正午的阳光毫不客气的刺痛了他的眼。还好,他还活着。南枫舒了一口气。
“啊啊啊……”正浇花的女婢惊呼,一时失措。
“小玉”南枫柔声道。眼神不自觉地看向庭院东面。胸口猛然传来疼痛。“庄主,对不起,我错了,我以为……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女婢说着便不顾礼仪地啜泣起来。“哪有啊,我这不好好的。”南枫强笑着,经历了这次凶险,他突然感到生命来的偶然,去也偶然,若有以后,定要好好珍惜。
手下闻风赶来,“庄主,属下该死”男子单膝跪地,满脸歉意。
“不关你事,你自幼追随于我,你的心性我自当了解。可那日的酒,你明明用银针试过,为何还会出现中毒?”南枫眉目紧锁。
“庄主”男子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南枫突然心中出现一个猜想,却竭力压制。
“庄主,那日伊宫崎送来的酒,本是无毒的,可若是遇到其他相克的气味,两者在体内互相排斥,过了一刻钟后,便会慢慢相融,生成毒诱,随着酒不断被食入体内,毒瘾会扩大,继而出现中毒。那日,白小姐头上……”
“够了”南枫喝止道,胸口的疼痛加剧,身体似乎在燃烧。
心中不愿相信的猜想慢慢地浮出水面,他知道这一切美好的愿景今生已无法实现。
那日白苏头戴他最爱的陌上花款款走来,他欣喜若狂,以为可以牵着她的手一直走下去。不料那是她指向自己的利剑。她和伊宫崎布下了这天衣无缝的局,为的就是要他的命。大堂之下,众人都喝过他送来的酒,没有异样。而白苏定是料定了自己的痴情,不会拿她怎样,更重要的是一切没有证据可言。
南枫双目微闭,缓缓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一切或许仅仅只是个开始,觊觎庄主之位的人,想必已做好了充裕的准备。
“外面情形如何?”他镇定地问道。
“情况比较复杂,庄主中毒后,庄内一些人开始蠢蠢欲试,想必是伊宫崎在其中做梗,各堂主正商讨是否要推举新任堂主。不过外人还不知庄主已醒。”男子说。
“庄主,还有一事,我想我必须向你坦白。唐大夫说,你的病不适合过度劳累,最好是卧养,而且毒性已入骨,甚至对陌上花的香产生依赖……”
许久,南枫依旧缄默不语,他才二十年华,人生的大门刚刚开启,就要拖着这半死不活的外壳度过余年了吗?昔日的独孤南枫是何等果断刚毅,叱咤风云。不觉间他微微仰头,感到一阵炫晕。
再度醒来,四周一片寂静,轻轻按压胸口,感觉到了疼痛,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吱呀”一声,门声响起。
白衣女子慢步走来,妆容精致,停在离床半米开外的地方,无话。今夜有雨敲窗,滴滴答答的,似有韵律。“南枫,对不起”说着,她低下了头,黑暗中她眉下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颤一颤的,他回想起小时侯他和白苏一起放风筝,比谁的风筝飞得远,他技法熟练,体力好,很快就与白苏的风筝隔开好一段距离,每当这时,白苏就会耍赖,哭鼻子,她长长的睫毛就会像现在这样低垂。
“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我”,南枫强忍着内心的愤怒道。
“灭门之仇,岂能说忘便忘。”女子飘渺的声音中夹杂着怨怼。
“你可知道,那天我是打算宣布我俩的婚事的,一切我都准备好了,可你却走了。这难道真的是我的荒唐梦吗”南枫悠悠地说道,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女子静立,一定不动。原来幸福曾离她这么近过。“笑话,我是叛徒之女,你堂堂独孤山庄庄主,怎么可能娶我,再说,我要的你永远也给不了。”说罢,绝尘而去。
外面雷声四起,雨水自屋檐而下,落在水洼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五
三日后,东堂主伊宫崎继任新任庄主。对外号称独孤南枫习武入魔,那日酒宴上已暴毙身亡。
五年前的庄主争夺中,南枫救下白苏一命,今日,她一命还一命,却夺走了他整个家业。此后,江湖再无独孤南枫。他改名换姓云游四方,所到之处,陌上花便娇然开放,对于他来说,这花是维持生命的药,也是他种下的毒。
一年后,皇帝举兵征战天下,首先瞄准的便是偏居一隅的独孤城。而独孤山庄刚刚经历内部调整,再加上伊宫崎手辣心狠,一些武力超脱者早已被迫远走。昔日,繁荣昌盛,睥睨四方的独孤城顷刻间遍地狼烟,繁华落尽。
一白衣女子随着人流仓促地逃难,北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细发,行人踩到她的裙摆,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她用手支撑着羸弱的身躯,回首,偌大的独孤城已不复存在。
冥冥中,她似乎明白了,那场暗算之后,她的结局注定是独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