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年味是跟童年的记忆紧紧关联的。在我的印象里,家乡的年味是被一场场雪捂出来的。
当各家门前高高的玉米塔、辣椒架被雪覆盖又被太阳揭开,反复几次之后,人们开始把变得干缩的辣椒摘下来,堆成一座小山。村前村后的人们追着日头坐在当院摘辣椒。原先绿绿的杆枯黄了,油油的辣椒却更凸显出红的绿的身姿。村人把辣椒摘下来,红的一箩、绿的一筐。虽然穿着棉袄棉鞋戴着袖筒,但还是在冷风里缩着脖子,笨拙的打扮却丝毫不影响双手飞舞着无比准确的把辣椒投进身边的竹篮、箩筐。不几日家家屋里就有了一个大大的、无比喜庆的“火焰山”,再几日小贩来收购,掌柜的喜滋滋地数着钞票装进腰包,原本微弯的腰杆突然就挺直了。
这时节抬头看满街纵横交叉的辣椒架被拆除,间或余几根木桩直挺挺的指向蓝天。闲下来的男人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看一眼蓝天,朝那红日头吐出一圈烟圈,开始挖深埋的木桩。那烟圈袅娜的升腾、四散,飘向满布白云的天空。天空变得敞亮多了。
接着乡民们拆了玉米架卸下整架的玉米,夜夜加班边看电视边剥玉米。不几日曾经满满当当的村子突然显得豁亮,几棵老树忽然间变得扎眼,高大而孤独的站在村头街角,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跳着,树下得闲终于可以来疯玩的孩子并不在意这些灰色的小东西,他们喜欢的春牛牛花大姐只属于春天,花大姐有艳丽的翅膀,对着春牛牛可以唱:“春牛牛你甭哭,你妈给你娶个花媳妇。”唱的时候心里对春牛牛充满了怜惜,好像它是一个可怜又没人疼爱的小孩子,坐在门口孤独的哭泣。而麻雀太大众化,因多见而少怪。
不几日清晨就会看见老人小孩端着一老碗黏黏的玉米粥,配上白的萝卜丝或者绿的萝卜秧腌的酸菜,“稀溜溜”大声吃着,老人不忘评论一句:“这新榛子就是好吃!”谁家碾榛子早了,就会东家送一碗西家给一盆大家分享。每天早上都吃不腻这粘稠的稀饭。这时的太阳很稀薄,显得此起彼伏的炊烟很浓稠,这炊烟让人看一眼就想起烙的身子无比舒坦的热炕头。忙了一年的农人终于可以没事窝在炕头闲聊。大黄狗在太阳地里摇尾巴,扇扇耳朵又卧下,抬起头看一张张吃饭的嘴,焦躁的尾巴在地上扑哧扑哧扫起一片灰尘。扔一块馒头给它,它脖子猛的一伸就噙在嘴里大口吃起来。
大家口袋里有钱了,粮食入了仓,日子也一下子步履轻快,走得匆忙起来,年就这么急急的走来了。
先是扫屋子,主妇们戴上草帽肩披旧衣,指挥一家人搬开锅碗瓢盆被子衣物,就挥舞大扫帚沿低架高开始清扫。陈年的蜘蛛网、墙上的落灰、犄角旮旯的杂物积尘都被彻底清扫。一天忙碌,免不了手叉腰骂一个鸡飞狗跳:孩子不小心打了碗,媳妇不来帮自己,男人不给抬重物......直到屋里跟屋外一样敞亮,日头也早爬过山墙,被远山按进怀里。屋子里暗下来,热炕头极舒服,主妇伸开手脚肆意打个滚,全身被烙的苏苏的,听男人夸自己功比山高,这才觉出忙碌后的幸福,一天的不满变成了无比的幸福。接下来送灶王爷、请门神、蒸包子年馍、买年菜,水果瓜子花生糖果、孩子最爱的烟花爆竹,这些都得买来。主妇们又是一番忙碌。这时候是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候,你吃我家一个糖包子,我尝尝你的肉包子。学校放了假,家里没活干,孩子们在村里疯跑,脚步一停下就着急年什么时候才到呀!他们在花花绿绿的年货里嗅到了年味,在热气腾腾的包子里尝到了年味,年是孩子们焦急等待的东西,可是它还不来。
等到三十这一天,孩子们就整天发了狂,他们忘了自己的焦急,一整天都在忙碌。从早上零星的摔炮声里醒来,一骨碌爬下炕,早饭、午饭、贴对联、贴福字、贴门贴。村口缚起大秋千,甚至搭起了戏台。大人孩子都来搭成一对一对荡秋千,或者期待着红衣绿裙浓妆艳抹的戏子出场叫大家一饱眼福耳福。
很快日暮降临,大人们去坟地请先人,男孩子是可以跟着的。雾气像稀薄的棉絮落在大片的麦田里,云烟平坦的躺在地上轻轻摇荡。孩子看大人怎样点了香蜡对先人絮叨几句,看坟地里到处闪烁的蜡烛,都是很新奇的事情。可是他们的心在村子里,回家就可以吃几块给先人敬献的瓜果糕点,还有回家路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叫人心痒。年,真的来了。孩子们所有的期待好像都得到了释放和验证:年,真是热烈又浓郁的快乐啊!黄狗却在震天响的炮声里吓破了胆,一直钻在柜子底下筛糠般颤抖,不吃不喝。孩子为它这么胆小而羞愧愤怒,怎么喊它都不出来,最后隔着柜脚很不顺畅的踢了它几脚,又唏嘘脚被碰得生疼,决心再不理会这个没出息的胆小鬼。
新年终于到了,孩子大清早就被妈妈拉起来,一点也不闹,马上睡意全无,穿新衣带新帽,蹦下床去吃浇汤面,细面下出来在冷水里过一遍,撒上葱花白菜韭菜炸豆腐,浇上香浓的肉汤,没人说话,各自端起碗大口吃饭,听到隔壁传来吸溜吸溜无比响亮的吸面声,想想自己的吃相,就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过年了,日子突然变得懒散,吃饭、走亲戚、说话睡觉。主妇们好像找到解放自己的理由,初几不扎针,初几不扫地,初几不洗衣。主妇们可以有理由不再干那么多的家务。
正月十六游百病,所有人可以整夜游玩,这也是看新媳妇的好机会,家家新结婚的会有人来“送娃”,两个老妇女扮成夫妻俩,假装走了很远的路才抱来孩子,快快放在热炕头,辛苦了一路当然要享受新媳妇点烟伺候,可这手抖得老是接不上火,害羞的新媳妇就一次次点烟。主家盛情款待,极尽搞笑,无比喜庆,村人和孩子们一路追随,所到之处皆喜笑颜开。
舅家给外甥送灯笼,火罐灯笼火红火红最实用,白菜灯笼造型好看不经碰,兔子灯笼很罕见,谁都有点舍不得碰......那些蜡烛好像总不好用,得不停的点啊,找东西固定啊!孩子们唱着“打打打灯笼,打打打灯笼”。惹得邻居小伙伴们来一起玩,灯笼在一起就相互碰,碰灭了,急急回家去点着;碰着火了,嗷嗷大笑忘了是自己的话会心疼,还是忍不住碰,碰,直到灯笼全着火了,没有灯笼可玩了,就去看大人们糊洋灯,大大的天灯惹的许多人在夜里追着跑,那灯笼长了翅膀似的,托起它,它好像犹疑着自己会不会飞,摇摆几下很快就一溜烟朝一个方向越飞越快越飞越高。野外漆黑,星星很多很小,孩子在麦田里疯跑,可总是追不上它的脚步,就看它孤零零的越飘越远,心里猜想着它会去的那个遥远的地方。
到正月二十九燎花花的时候,听着明显变得寂寥的年尽月满的炮声,就知道年要结束了,但是孩子们心里并不感到多么遗憾,在火堆上蹦来蹦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不紧不慢的耐心等待——我们又长大了一岁,到下次落雪打雪仗的时候,村里又会有许多红的绿的金的塔架,树上还是会有许多麻雀叽叽喳喳,春天过去就是夏天,秋天一转眼又到冬天,我们期待的年又会不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