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爷爷奶奶去看戏总是喜欢带着我。那时候乡间戏班很多,戏场也很多,谁家里生了小子、娶了媳妇,或是缝上赶集赶会,总会起一台大戏。那戏多半是夜场。台上的男男女女穿红戴绿,咿咿呀呀的唱,演绎着那早已尘封在千百年前的故事。然而幼时的我却怕极了看戏。那鬼魅般的脸谱,怪异的装扮,在乡间夏夜荒野的戏台上的人物衬着昏黄幽暗的灯光常常使我有一种幻觉:台上表演的不是人,是一群附着在人偶上的鬼魅,借着戏的名义在人间的一场狂欢。于是,在看戏的一众人们的欢呼喝彩声中,我小小的心脏总怀着一丝无比的惊恐,总盼着那一声刹场的锣响——曲终,人散——我要逃离。
儿时的怪异想法让我至今对看戏抱有一种成见。那些诡异的脸谱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在梦里,我是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看清那张脸,每到将要看清是他却倏地远离,在幽暗的灯光里,在若即若离之际冲我诡异一笑。等到惊恐醒来,已满身是汗。那些出现在我梦里的许多脸谱,我却从来看不清那张脸。
某夜,又有脸谱如梦。此人背我而立,身材瘦削,似曾相识。然待其转过身来不由大惊:竟然是我!那脸上虽画着脸谱,那五官,那神情,却赫然是我!大惊而醒,一夜无眠。
次日,又梦。梦中竟回到童年,又伴随爷爷奶奶去看戏。依旧夏夜,荒野,戏台,人群,灯光依然幽暗,乐声如旧凄凉。那台上是一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乱世春秋。我站在远处,看着儿时的自己,也看着台上那一幕血雨腥风。终于,锣响,乐止,人散场。待我即将离去之际,那台上十恶不赦的画白色脸谱的乱臣贼子回过身来,对我又是诡异一笑:怎会又是我!
我以为我是台下看戏的人,怎料得梦里我原来也在台上。
以后每每对镜自视,我总会凝神一番,让我看清我的脸,不——让我看清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