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变成了没有任何意识的东西,它特别钟情于非理性的事情,也会听从所谓的暗示,没有任何判断能力和辨别理性,就只剩下极端的轻信和盲从。”-《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
01
下课铃响了,教师像是开了鸡笼,学生们各个叽叽喳喳,抖擞身子撒开了。
紫薇花腾结了许多苞子,串珠一样的整齐,不幸被吵得睁开了些眼,迷离朦胧着。
桌椅板凳也热闹了,吱吱呀呀地聊起来,左角靠窗的地方一向有些声大,卢晓芸也从不注意,她的心里想起了父亲常说的话-“鲁迅说‘要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拿来学习。”她没有喝过咖啡,只能把跳绳的时间拿来学习。
“严三英,你搞么事?”
“来呀,我也会斗鸡。”
“你滚开,我不跟傻子的弟弟玩,我妈说了,你哥哥是傻子。”
“我奶奶也说了,他两个哥哥都是傻子,叫我不要跟他玩。”
“好像他妈妈也是傻的,还疯了,跑了。”
“哈哈,傻子!”
……
桌子和板凳像突然被抽了筋,‘呲----’的一声长叫疼入骨髓,生生地拽过了众人的视线,
卢晓芸不得不扭头看向那边。
一个男生被推倒在桌子上,互相掐着肩膀推搡,其他几个围过去,像是听说书的看客,随着那两人的动作,不但的配合着发出“喔~”“喔~”的起哄声,像波浪一样荡开,浪花也越来越多,多到卢晓芸伸着脖子也看不见里面的动作了。
紫薇花腾被吵得生气了,伸长了脖子,在风中抖着肩膀,脸也发红了。
学生们像失去语言表达能力的苍蝇,闻到荤腥,从各处飞过来,‘嗡嗡’的,吸食荤腥带来的快感。
少有几个“嗡”得特别大声的,算是苍蝇中的佼佼者,食够了荤腥,还要非常仗义的把消息传达出来,在教室里外的喊:“严三英疯了!严三英打人了!”
这像是战场上摇旗呐喊的,更助长了学生看客们的气势,‘喔~’的声音比平时背古诗的时候更整齐高昂,什么跳神,什么学习,都没有这样让人振奋人心,卢晓芸静默的看着,仍然在自己的座位上,但好像也被感染了,无意识的张开了嘴,像是要喊些什么。
“搞么事,搞么事!都散开!都散开!”
“严三英!放手!”
一位男老师浑厚的嗓门,三两下驱散了同学,上课铃响了,卢晓芸看着住在自家隔壁的华老师扯着严三英的脖领从后门出去了,严三英像是在鸡笼里被捉到的一只鸡,不停地在手上扑腾:“你放开我!放开我!”
华老师走几步,就要扯着他的脖领往前一拽,一直拽到耳朵上了。
严三英的衣服像是从厚厚的灰尘里扯出来的,看不出颜色,这一扯,前后也不分了,只跟抹布不差了。
上课老师进来了,‘啪啪’用黑板擦拍了两下课桌,卢晓芸才和别的同学们一起收回了向窗外看的眼光,但是心里还在想华老师会怎么处置严三英呢。
风长了耳朵,听了一切的秘密,又胀得憋不住,向田野花草,向池鱼虾苇纷纷吐了去,惹得个个晃头晃脑,不得安静了。
02
紫薇花已经开满了,满地的热闹。
下课铃已经过去很久了,卢晓芸做完卫生出来,学校兀地空荡荡,静悠悠了,像下了锁的笼子,鸟都飞走了。
她捏着书包带子,站在校门口。
教学楼二楼的那间教室已经关门了,紫薇花藤长得老高,颤颤巍巍的去够二楼的护栏,风一吹,却又夭折了。
卢晓芸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红漆门,心知大姐已经走了,失望地低下头,咬着嘴,紧紧的抓着书包带子,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绳,一咬牙走出了校门。
路边有新整理好的水稻田,泥水分离,沉淀着喘息;有放荡的无名池塘,芦苇毛毡,浊虾蜉蝣,喷薄着生机。
土路坑洼,荡得卢晓芸的心上下翻转,眼里住着放大镜,耳朵里长着扩音器,时刻的警觉着,像是在怕路边会出来个什么蛇虫,但是又不敢抬头,像是做了贼生怕被发现,恨不得自己是土路上的一个蚂蚁,无生息的爬回去才好。
眼见得香樟树笼着的那角红瓦屋顶,卢晓芸只想一步变做百步,小步子一个接一个,像踩在火炭上,心里却如同冒泡的开水,直冒出“三英疯子,三英疯子……”,如同被下了咒,那咒语还在耳边:
“南强的儿子,两个傻一个疯。”
“傻子疯子不都是遗传嘛,他那疯媳妇生了几个傻子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三儿子三英还上学呢,早晚要疯的!”
“三英疯子打人了,在路上见人就打,疯了!”
“放学回去要小心,莫碰到三英疯子了!”
杂草最是茂盛,没头绪地长成一片,没气节地左扑右倒。
匆忙间,卢晓芸一脚踩到了什么白色痕迹,断断续续的,走了几步才发现是粉笔字,依稀的认出来几个-‘死’,‘疯’,‘英’,‘三’。
这几个字让她感觉很不舒服,白晃晃的,她知道这是学校的同学们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好像在显摆他们会写那么几个字,轻轻巧巧地,不痛不痒地就写出来了。
白色粉笔字,像是硫酸,写到谁的身上,腐蚀了一大片。
不管是谁写的,卢晓芸莫名的感到羞愧,好像经过这些字,看到这些字的人都是添笔加墨的,她想擦掉她写的那一笔,她停下,转身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同学的身影,‘蹭-蹭-蹭-’几下,
灰砂磨掉了字迹,还剩一个‘死’字时,卢晓芸有点着急了,一蹭脚,一个石子从脚下弹飞出去,落到草丛里,惊起个不羁少年。
凌乱的头发上,微怒的脸上,破旧的衬衫上都是未干透的泥巴,少年坐在翠绿的杂草丛中,蹙着眉头,撇嘴看着路上的卢晓芸。
虾子们一弹尾巴,倒退着躲进了芦苇水丛里,小水花此起彼伏,紧张的气氛蔓延在池塘里。
-是严三英,三英疯子,怎么办。
卢晓芸像吃了定身丸,呼吸都被定住了,她感觉自己像是对上了领居家的恶狗。
-他不动,我不动。
脚下还踩在‘死’字边缘,这像是个无法辩白的证据,卢晓芸心急地脱口否认:“不……不是我写的。”
声音落在尘土上,尘土吹到少年的脸上。卢晓芸看到他污脏的脸上豁出个散漫的笑容,眼里尽是不屑。
“还不快走,小心我打你。”少年一扬手,作势要拿石子打人。
那笑容和眼睛里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卢晓芸还不能明白,她害怕得只顾往香樟树下跑,跑到她再也记不起那张脸来。
03
秋收过了以后,稻田里顿时掩息旗鼓了,稻收蛙停,清脆的麻将声轻快的跳跃在各家各户,桃树甩着头发,潇洒的落了满地的秀发,两片桃叶飘到卢晓芸的作业本上,她拿起桃叶,看到华老师的媳妇和妈妈一起走过来了。
每次想起华老师,卢晓芸就会记起那天严三英被拽走的情形,以及从妈妈那里听说严三英疯得不行,后来被华老师用铁链绑起来的话。
平时安安静静的人怎么会突然有那样的力量,让一个老师用铁链去绑他呢,这是卢晓芸一直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的地方,她只能凭空想象,尽量去弥补大人话语的真实性。
“晓芸,走,到车停湾去。”
“去干嘛呀?”卢晓芸收了作业本,跟着妈妈。
“那边正在挖水库,去看看去。”
虽然卢晓芸不知道挖水库有什么好看的,但车停湾似乎是她同学住的地方,她的同学严三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严三英,她不敢去问的严三英,疯了的严三英。
一路上卢晓芸在想,如果遇见了严三英该怎么办,他既然疯了,应该也认不出我来吧,疯子是什么样的呢,应该被关在屋里吧。
破败的砖房,灰白腐朽的木门,门神只剩下两只破鞋子,房前的蒿草有半人深,如同被年月忘却在此,不似有人家,但是卢晓芸看见一个人在那门前。
他在笑,卢晓芸看见他在笑,一直在笑,好像只会这一种表情,嘴角还含着一个带泥的塑料袋子,眼睛始终看着前面,但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卢晓芸只看了一眼那眼睛,就再也不敢再抬头了,甚至不敢回想,好像那是没有灵魂的空壳,那空洞的眼睛要把她的魂给吸进去一样,凄然而惊悚。
“南强的傻儿子,就是三英疯子的哥哥。”妈妈给出了答案,但是卢晓芸心里的震惊始终无法平静,她害怕一个傻子。
地下的黄泥被挖了出来,深坑底下四五个挖掘机在工作,坑边上站了许多的人,像站在一个巨型的大碗边上。
看挖水库俨然成了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人们抒发着对此水库的看法,卢晓芸在大人的嘈杂中巡视坑边的人,除了面孔,表情和说话方式都一样的村民们,像长在一颗桃树上的叶子,吃着同样的水土,但是脉络各不相同,降落的方式不尽相似。
突然,有一个身影和动作格外不同的人,瘦长的身子,手里拿着被丢弃的食品袋子,朝着村民挥手,还“嘿嘿”的痴笑,一个村民像赶鸡一样挥手要赶走他:“南强的傻儿子,跑来搞么事!”
那人笑得更厉害了,食品袋子哗哗的响,也挥手去赶别人,卢晓芸看出来这个人跟刚才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他是真的在笑,在追赶另一个自己。
傻子被赶来赶去,跳的更欢快了,挖掘机“哼哼”的,人们盲目的来,又盲目的散去了,卢晓芸始终没有看到她的同学严三英,却见到了他的两个哥哥。
严三英大概跟大人们说的一样疯了吧,疯在大人们的话语里了。
04
没有路灯,只有月亮和星子,萤火虫偶尔从两边的黑色草丛里游出来,静谧,清凉,卢晓芸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夜中的独行使她舒缓了中考前的些许压力,好像每踩一下踏板,就离天空更近了点。
自行车有点老了,它的脊背被踩的摇晃,咔咔地有规律地响,突然这种规律被打破了,另一种自行车的声音缓缓的靠近了,卢晓芸稳定车身,靠边而行,等待陌生人的经过。
“卢晓芸?是卢晓芸吧?”陌生的声音在静夜里很清楚。
卢晓芸感觉很奇怪,同学中没有这种声音的,她没有回答,转头看了那张面孔,依旧是陌生的,疑惑的,像黑白照片一样,不知道遗留在哪里了。
少年的笑脸和眼睛在黑夜中发光:“是我呀,我是严三英,记得么?”
-严三英!当然记得了,可是他不是疯了么?
脑子里的记忆在洗牌,卢晓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居然感觉有点害怕,四五年了,三英疯子出来了。
“你这是放学啦?”
“嗯,你呢?”
“我肯定不能像你们一样读书了,我在学厨师,再学两年我就能掌勺了,能赚钱了。”少年的眼睛在笑,藏着希望。
“那也挺好的,早点赚钱。”卢晓芸的脑子里始终徘徊着一个疑问-他不是疯了么?
“是呀,早点赚钱,补贴家里,而且我很喜欢做菜。”少年的眼睛更亮了,萤火虫的光点倒映在瞳仁里。
……
黑夜还是那么黑,卢晓芸看着少年疾驰而过的背影,却始终找不到与之重合的画面,记忆里的疯,傻,眼前的积极,阳光,到底哪个才是严三英呢,三英疯子真的存在过么?
路过隔壁邻居家,大门总紧闭着,卢晓芸想起来那个曾经把严三英用铁链绑起来的华老师。
回到家里,卢晓芸见妈妈还没有睡,一碗白晶晶的凉粉放在她的书桌上,她问道:“妈妈,隔壁的华老师呢?”
“前几年听说赚了钱,搬到城里去了,最近听说因为诈骗被抓了,不晓得怎么回事。”
妈妈嘱咐卢晓芸早点睡,卢晓芸喝着酸酸甜甜的凉粉,凉粉下肚,冲得她的脑子一阵清爽,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三英疯子,他不是疯子啊。
就像这白白净净的凉粉一样,严三英的心里也是白白净净的,卢晓芸停下了喝凉粉的动作,她感到一种愧疚,羞愧,她想起小学三年级时候,原来那时候,他的眼里是百万斤的孤独,和成吨的无助。
尽管如此,如今的他,眼里却是未来和明天。
而她,和所有的同学与大人一样,是个旁观者,是她,让严三英成了疯子。
漆黑的窗外,明亮的书桌,卢晓芸在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