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萩原朔太郎 (陈德文 译)
我很早以来就“厌恶他人”、“不喜交往”。然而,这里有种种原因。其中之一当然是来自我的孤独癖和独居癖。这完全是先天性的气质问题,另外,同养成这种气质的客观环境也有很大关系。我想,这种性格的萌芽是由于我幼年时代为所欲为养成的。我生于较好的良家,孩子时代就娇生惯养,同别人交往起来不能控制自己。此外,我的不同一般的性格,从小学时代起就和小朋友们不一样,上学时形单影只,随处是冷酷的憎恶的目光。一想起学生时代,至今依然不寒而栗。我遭受大家的憎恨、欺侮,被排斥在朋友圈之外,我对那时候的学生和老师,都抱着复仇的情绪。从小学到初中,现在想想,我过去的学生时代,是我生涯中最可诅咒的阴郁的时代,回忆起来简直如噩梦一般。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越来越厌恶他人,变成了一个非社交型的人物。上学时团缩于教室的角落,上修身课时躲在人人看不到的操场的一隅,不出一声。那些狠毒的调皮鬼必定会找到我,然后一起将我折磨一通。我很早就明白罪犯的心理,他们那种忍气吞声、惶恐不安、仓皇逃遁的心情,我从孩提时代就体验到了。此外,我有些神经质,恐怖观念很强。本来没有什么,我却害怕得要命。幼小时代,我看到墙上的挂钟和扫帚的影子都会吓一跳。家人觉得好玩,经常恶作剧,捉弄我。有一次,女佣把水勺的影子映在墙上,我见了立即昏倒,发热躺了两天。幼年时代,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阴森可怖,到处是魑魅魍魉。
进入青年时代,我仍然为各种可怕的幻觉所苦恼。尤其是强迫观念很强烈。每逢外出时必须先迈左脚才出门。拐一个角儿要来回转悠三遍。这种无聊之事对我就是一种强迫观念,必须绝对服从。最令我头疼的是被一种有意的逆反冲动所驱使。比如一上街出门就走向相反方向的森林中去。最痛苦的是和朋友交际的时候,比如我喜欢面前的一个人,我在心中同他紧紧握手。我想喊出:“我可爱的朋友!”可是一瞬间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甚至会叫道:“这个混蛋!”而且这种冲动很难避免和抑制。
这种奇怪的可厌的疾病,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折磨。我在二十八岁时,开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大吃一惊。因为小说的主人公、那个贵族白痴,恰巧同我一样,是个精神变态者。当白痴主人公被火热的爱情所驱使时,他会猛然殴打对方的头颅。他为无法抑制这种冲动而苦恼。初读这部小说时,我觉得写的正是我自己。少年时代,我爱读黑岩泪香和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稍长之后则主要阅读爱兰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是遗传的天性使我在这些作家的变态精神方面找到了相似之处吧。这就是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厌恶他人、不善交际的人的重大原因吧。我每到人前,就生怕发生逆反冲动,这种担心和抑制观念无休止地使我身心困疲,精神紧张。这种痛苦和烦恼是无法用纸笔说明的。而且,表面上还必须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同平时一样和人对话。这种可厌的病,过去使我失掉了好几位朋友,将可爱的人儿推到敌对方面去了。尤其易对于没有深交的人发作,这就更加危险了。因此,我自然而然主动避免交际,努力不同别人见面。
我的自以为是、为所欲为的天性,使我画地为牢,变成了洞穴中的神仙。人和人相交往,都是建筑在相互自我抑制和对于利害相互妥协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既然不能自我抑制,又讨厌相互利害的妥协,结果只能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叔本华的哲学在这一点上抓住我等的心理,为孤独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根据叔本华的说法,诗人和哲学家、天才一样孤独,这是命运的决定,他们因而成为人世的贵族,属于最高种类。
但是无论如何,孤独是寂寞的,无所凭依的。人们本来就是社交性的动物。人越是孤独,就越是每晚做些出席盛宴的梦,每天都想到人群中走走。故而孤独者常常是最饶舌的人。而且正如波德莱尔所说,我也是一样,总是在都市杂沓的人流中转悠,而对毫无反应的读者,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些不中用的话。
无论进城、饮酒或和女人玩耍,我总是一个人。同朋友一起去的很少。除非个别的时候。好多人喜欢和大伙儿在一起,唯独我是个怪人,总是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不过,我也恋栈友情,有时挚友相逢,如情人们依依难舍。“经常孤独的人,偶尔和朋友相聚,其快乐如出席盛宴”,尼采这话是真理。仔细想想,我绝非厌恶交际,只是因为一般人不理解我的怪僻的性格,而我又必须伪装自己,提高警惕,不断动脑筋,因而对于社交这件事感到头疼而窘迫。我并非喜欢栖居洞穴,我是迫不得已才孤独起来的。
我的这种癖性,一方面是来自环境。从医生这种职业上说,父亲除了病人,他讨厌来客。父亲的交际法是西方式的,总是在俱乐部里相会。因而我家的家风都不喜欢有客来访。特别是来看我的客人,使人更加心烦。他们大抵都是些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地方文学青年。高门大户的医者之家,怎能容忍这些社会闲杂之辈出出进进。父亲有碍于世情观瞻,感到厌恶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这些青年们每逢来访,我都悄悄打开后门放进来,一边谈话,一边不使家人觉察。这对于我是非常痛苦的,对于客人和家人两方面都要细心关照,最后弄得神经十分疲劳。我只得躲避着朋友,在环境的限制下,习惯于孤独的生活。
在这种环境成长起来的我,与其让客人到自家来访,不如我先去访问他们,到对方那里谈话更为轻松些。还有,我有些神经质,非常易于疲劳,和心性相投的亲友在一道儿还好说,否则同来客谈起话来,马上就生起倦意,即使坐着也很痛苦。而且必须一边掩饰这种情绪,一边同客人谈话。要是我主动出访,可以随时随地告辞而返。如果这种“告辞的权利”不在自己而在来客一方,这种时候我对来客最感气不过了。
一般的所谓社交家,都是对于闲聊饶有兴味的人。这种人总是滔滔不绝,否则就寂寞难耐。相反,具有孤独癖的人,喜欢沉默寡言,耽于冥想。把西方人和东方人两相比较,我们东方人一概属于非社交性的富于冥想的人种。所谓孤独癖,一般来说也就是东方人的气质,独自居于深山中的仙人,恐怕就是西方人无法理解的一种东方式的理念。总之,我厌恶那些无用的闲聊,尽可能躲避和人交往,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待着。最头疼的是心性不明的陌生人来访。如果他是来办事,倒也好说,那些地方上的文学青年贸然来访最叫人难办。我这个人一向话题很少,只是陶醉于个人褊狭的主观兴趣方面,除此之外什么话也没有。对方既然没有带着一定的话题来,只能是几个小时地沉默下去。因此,只要客人一沉默,总是大眼瞪小眼。而且,这种对视十分痛苦。同这种坐着不动的客人默默相对,对于我简直是一种刑罚。
但是,我的孤独癖最近有了明显的变化。首先,身体比往昔健康了,神经也迟钝了。青年时代陷我于苦痛之渊的病态心理和强迫观念,一年年逐渐变得薄弱了。如今,即使和许多人相见,也很少为那种动辄击人头颅或苛待别人的冲动性强迫观念所苦恼了。因此,我也开始乐于接待来人,能以一种明朗的心境同人谈笑风生了。在一般生活中,心情也变得轻松愉快了。然而,诗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拙劣了。我真不知道这对于我应该叹息还是应该祝福。
还有,最近家庭情况也发生了变化。数年前我同妻子离别,同时又失去了父亲。其后只剩下孩子和母亲,总之,我的生活比起过去更加自由而无拘无束了。至少家庭的烦累和那种郁郁不畅的沉闷心情一扫而光了。如今获得新生的我也变得乐观了,甚至主动要求参加亲友们的聚会。同来访客人谈话,也不像过去那股痛苦,有时反而采取欢迎的态度。尼采说读书是一种“休息”,对于现在的我,交际也是一种“休息”。只有和人谈话的时候才会什么也不想,心情愉快起来。
同烟酒一样,我以为,交际也是一种“习惯”。没有这种习惯的时候,为之顾虑烦恼,一旦养成习惯之后,就成为日常的必要,缺少了就无法生活下去。这阵子,我也多少养成这样的习惯,偶尔有一天不和人厮见,就感到寂寞难耐。就像香烟不是人的必需品一样,交际也不是人的必需品,然而对于多数人来讲,就像香烟是习惯的必需品一样,交际也成了习惯的必需品。连说过“孤独是天才的特权”这句话的叔本华,夜晚也要同妇人闲谈一阵子。真正意义的孤独生活,到底不是人们所能做到的。没有朋友,人也会同狗和鸟儿对话。因为人孤独之后,周围就没有自己的理解者了。天才之所以孤独,是因为在他生活的时代中,没有自己的理解者。这不是天才的“特权”,而是“悲剧”。
总之,最近我逐渐在治疗自己的孤独癖了。而且在心理和生理两个方面,渐渐恢复了作为常人的健康。米娜娃的猫头鹰不久将从黑暗的洞穴中飞出,翱翔于白昼的天空。我等待着这种希望在梦中出现。
陈德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