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村子通往镇上的路是条磐石路,就用差不多大的狗头石铺在土路上,洒上沙子填满空隙而已。就像一群打了败仗的失散兵,本来就缺胳膊少腿的,现在让它们列队在本就软弱的路基上,车子什么的一压,好像积压的情绪出来了,越发显得那么的桀骜不驯和参差不齐,唯一识别他们的是身上的军装,而这条路一直不变的是他们的本色,所以叫石色公路。为什么不修条光滑的水泥路呢?上头人说了,“山高坡陡,一米路到有四五个弯,水泥路路滑,车子上不去。”
我三年级开始住校,学校在七八公里外,每周往返学校基本靠走,对这条路的感情也就越发“深厚了”。走这路上,得留神,路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有着玩世不恭的气味。你一不留神,前面一块石头就撞在你脚尖上,那滋味,刚骂一句“我草”,你发现后一块石头把你脚跟给卡住了;左脚刚不幸被哪个坑困住,说不定右脚马上就滑出多远,中间再来个尖尖的石头,保不齐从此断了香火,就因为你的一不留神,从此背上不孝之名,也绝了人间滋味,实在不值。这路前后左右处处是埋伏,到处有变化,而我走了六七年,自然修炼得一身精湛功力,就是可惜我不是文学家,不然定可以写出无数传奇启示录,让它扬名海内外,那样说不定现在村子的路又回到磐石路时代了。当年最烦恼的就是鞋子的问题了,鞋子结实吧,脚磨破了,脚结实吧,鞋子上多了个窟窿,所以呢,经常有新鞋子穿,当年我妈为了鞋子问题没少操心。可说这路走起来如何如何吧,它又有其他路比不了的好处,比如走在路上,顺带着把脚底按摩做了,还免费的,天下这等好事哪里找;再比如,一个厌食症患者,让他走下来,三两大碗饭那还是没问题的……对于我呢,这条路几年来,苦我心智,劳我筋骨,饿我体肤,可迟迟不降大任,或许还需要厚积薄发吧。
这路修了让车走的,自然要说说车的事了。刚开始,跑得多的就两种,三轮车和卡车。先说说三轮车吧,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挺佩服三轮车司机的技术,他们手上的活计可一点也不逊色于段誉脚下的凌波微步,一波风骚操作避过无数险坑,毕竟只要一个把握不好,从此司机就失去了自由意志,左轮出来了,右轮又进去了,这简直就是高级连环陷。对于坐车的人,那也有讲究,大坑绕过,小坑还有无数呢。坐在车上,你要是敢充正人君子,做得笔直,脖子挺立,下车后十之八九要变成歪脖子树,你坐得越直,脖子越挺,它越是左右摇,我们村的路专治各种充正人君子的人。你要是缩写脖子,全身松懈,那也不行,车子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不把你甩到路上与石头相亲吻,那必是祖先神佑了。据我经验来看啊,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挺不缩,带有弹性。全身自然态,但一点不放松,不忽略,车左你左,车右你右,随高就高,随低就低。就如同江上一片叶子,随风而动,随波而起落,可就是一直在江面上,和水面保持一个节奏。这样虽然麻烦,可实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也有好处,那就是不晕船。至于卡车,基本就是拉货的,重车来轻车去。来的时候有重量,有底气,浩浩汤汤,一句压着来,群石俯首,除大坑外,其他都翻不出啥花样来。轻车出去可就不行了,颠颠簸簸,要是你有点小风寒,估计都能把病给颠走。所以我们本村人叫这条路“弹石路”,就是来的时候压下去,走的时候弹起来,形象极了。
这条传奇磐石路,好像用了九年还是十年结束了他的历史使命。想起来,这条路还是有不少可歌可泣的优点,虽然调皮了点,村民也对它多有诟病。但修了这条磐石路后,村里车子多了,房子也慢慢漂亮了……听爷爷说,他们小的时候,就一条毛毛路,养个猪,过年了不舍得杀,得卖了换钱,可路不通,于是呢,叫上几个人,把猪绑在杆上,打算抬到镇上去卖,结果半路上有个人滑了一下,把猪摔不行了。这不,抬了半路,又有肉吃了。起码有了这路以后,类似状况也知难而退了,那种晴天飞扬,阴天和泥,雨天在前进中后退的情形也未曾一见。这条路哪,有点像一个嘴毒的妈妈,天天批评儿子,自己所有财产却都留给了儿子。
几年后,这条磐石路下岗了,接替它历史使命的是一条又宽又平的水泥路。现在开车子在上面,好像路也不滑,弯还是那几个弯……而那条石色公路就像没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