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9-14
我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活过。
这是一份日记,一个疯子对眼中世界的记述,一份满是疯子的日记。
2003年9月14日,这一天麻疙蛋发丧,他死于大概五六天前。
麻疙蛋是村里的一个疯子。我虽然也是疯子,但是却是他的晚辈后生,我比他晚疯了15年,以致于疯的太晚,对他真实的样子,真实存在过的事情都已经模糊了。我并不记得他从哪来,做过什么,以何为生。但我确清晰的记得他因何而死,葬于何处。
打小的记忆里疙蛋就是个疯子,真正意义上的疯子。他应该就是我们村里的人,祖辈应该都是,因为虽然我们的村子有两万人,但是外来的移民并不多,现在也不多,何况是2003年。大家都叫他麻疙蛋,但是并不是因为他长了满脸的麻子。他似乎确实就是姓麻的,麻姓在我们村里并不少见,村东头的麻家和村西头的麻家,多少也是可以拉的起关系的。
疙蛋家住在村子正中间,离我姥姥家不远。在一个春夏秋三季都会在墙根都会长满青苔,而冬季会被厚厚的冰层覆盖的胡同的最深处,顶头的那个破败的用树枝胡乱扎了的篱笆门里,那就是他的家了。
我们的村子,冬天并不多雪,虽然寒冷,但很干燥。疙蛋家门前那厚厚的冰层,就是家家户户倒脏水冻出来的,并没有天然的流水造成。各家自扫门前雪,然后自倒门前水,水又无处可去,久而久之,过年的时候,也得有半尺厚的冰。疙蛋每从这门前回家,想必得从他那破鞋的脚心直冻到心里吧。
然而,我却似乎并未见他穿过任何的冬衣。疙蛋虽然脏,但是说实在的似乎并不邋遢。他那破屋里是否真的脏我并不得知。但他身上确实挺脏,15年后的现在我依然闻得到他身上的泥污和看得到他有点磨砂质感的黑色胸膛。他虽是个疯子,虽然如此的脏,但我并不觉得他是邋遢的。他没有随地便溺、没有鼻涕满脸,甚至于没有翻烂堆在交叉路口上的垃圾堆,甚至于没有把吃剩的油炸花生米洒到满街都是。他长年的是一双破布鞋,03年大概也就5块钱一双;长年的是一年破汗衫,不知道是没有扣子还是他不会扣扣子,常年的可以看到他磨砂质感的胸膛;长年的手里会拎一个酒瓶,多半是高粱白的瓶子,多半瓶子是空的。
疙蛋喜欢在入村的干道上,那个巨大的贴着巨幅的瓷砖的照壁的墙根下,就花生米喝酒。那里是我上小学的必经之路。每次看到他,我及我的同学们,都得绕到照壁的另一面走,我们挺怕他的。在小的时候也曾好奇的围观过他,疯疯颠颠的他,会一边喝酒一边唱“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然后他会捻几粒油炸花生用它那胖呼呼的黑手递到我们的面前让我们吃。我们多半就会害怕了。大了点,每当如此之时,我们便会捡起土块也递到他的面前也给他吃。疙蛋憨憨一下“捏娃娃们(傻孩子们),土圪垯也能吃?”。再大了点,我们就绕着走了,实在无趣。
疙蛋不工作,也没有工作,但是村里包工队的工头,有时会叫他去搬砖。搬完砖,他就有酒喝了,他便扔掉原来的空酒瓶,拎上本是半瓶酒却被工头兑凉水兑满的新酒瓶。房子盖完了,村里的习俗要扶梁,扶梁之日要供先,要坐宴席。他要能赶上,在村里的媳妇们将席面倒完后,也会被允许将预备的泔水先挑拣一遍,运气好,他会吃上一顿肉。然而,他是满足的。
若是冬日,北方的冬天便不便施工了。但是冬日里,会有老人去世,他便混在发丧的队伍里举花圈。举花圈不吉利,多是村里的老光棍们举。举花圈应该是他最开心的事了,因为事后,主家会给他两个碗两个馍。一碗同别人一样的凉菜,一晚热菜,炖肉罐子里的热菜,两个大馍馍。其他人入席后,他便可以端着这两碗菜,找个墙根好好的饱食一餐。吃饱了,有酒醉的亲戚家人下了席,他也可以乘乱在席面上捡捡未喝干的酒盅喝。
但是喜宴,多半他就会被厌烦了。往往他还要凑过去,祝人家结婚好,却多半会被撵走,村里人在这样的场合一般也甚少打他。于他当然也是有些好处的,被撵走的路上,没准可以捡到新郎洒在地上被踩过的香烟喜糖。
喜宴于他是不公平的,但好在丧宴,大家会善待他。生于他不公,死于他还算有些尊严。
人并非非得经受啥创伤才可疯掉。像疙蛋想必是天生的疯子。天生的疯子并不怀有恶意,往往还容易满足和幸福。不知道疙蛋是从哪年起如此,但是就如此过到了今年。
快近中秋了,疙蛋依旧是单衣破鞋,他惯是如此,想必不冷。只是今年他似乎疯的狂了,逢人便是爷爷要杀了你之类的疯话。中秋节前要收秋的,地里的玉米成熟了。以往疙蛋会帮别人家掰玉米,从田里往道上背玉米的。今年却没有人家敢用他了,所谓何故,我怎会知道。
中秋刚过,他竟死了。传言是这般。他依旧在照壁下呆坐,因无人叫他掰玉米了,他便只好在此呆坐,享受自由的阳光。看到人了,便跟人称爷爷,要酒喝。有人便给他一瓶酒。高粱白本应是白色透明的,但此酒有些怪异,是黄色的,有点像啤酒。还给他一个破塑料袋,塑料袋内是油腻的油炸花生米。疙蛋依旧就着花生米喝酒。喝完酒了,那人还给疙蛋点上一支烟。谁想那酒根本就不是酒,是一瓶汽油。大概给酒的人也没料到疙蛋真会喝,喝了后,也许也只是想看看喝了汽油再抽只烟到底会如何。索性喝的貌似并不多,似乎只是食道和气管被烧伤了。
疙蛋被村里送到了医院,没多久便死了。
疙蛋无亲无故,往日给他家家门口泼水的邻居们想起来疙蛋也挺可怜,大家凑了凑钱,帮他发了丧。因为无亲无故,大家也几乎只是悲伤,也不需像别家那样摆摆宴席。刚过中午,疙蛋便被埋于村后乱坟滩中了。大家在说说笑笑中,各回各家。至此,村内再无麻疙蛋了。
疯人曰:世人多为名人伟人做传,而疯子的眼中只有疯子。正常人的生活忙忙碌碌,已无甚新鲜事,唯有疯子,不焦虑、不担心,无所谓好心坏心,无所谓歹意善意。疯人也是无用之人,来这世上走,无非是旁观别人的是非,是非终究与自己无关。疙蛋来的无甚人知道,走了后也无甚人回忆。今日记往年之日记,补此一篇,疙蛋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