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女朋友在学校餐厅相对而坐,吃着餐盘里的食物。
周围人声吵杂,空气里五味蒸腾,一个个年轻的身影穿梭腾挪,正是青春烟火人间。
眼角一跳,一个僵硬慌乱的影子闪过,他蹙眉去看。
她正在窗口刷卡,刷了几次都不得要领,最后旁边的人看不过去,伸手帮她一把,她羞窘地点头致谢。
到底是村里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心里鄙夷,面上就冷了。
“吃个饭怎么还上脸色了?我是哪里惹了小爷你?”女朋友挑着盘里的米粒,嘴里奚落他。
“瞎说什么!我是想起上午接新生的事了。”他烦乱地大口扒拉饭菜。
“接新生好呀!水嫩嫩的妹子任你看任你挑,多少人心里偷着乐呢!难道你接了恐龙妹,倒了胃口?”女朋友脑袋一歪瞪眼瞅他,眼里尽是调皮。
“遇到个原始人,土得掉渣,那紧张拧巴样儿,你是没见。好像周围人人都是她主子,她是那卖身的丫鬟似的,缩手缩脚,上不了台面。”他摇摇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原始美人?”女性总是敏感的,他说那新生土,可没说她丑,不然他不会吃个饭都想着。
“美人?哈哈!”谢知微听到什么冷笑话一样,笑得干涩,顺了顺喉咙,才能说后面的话,“科大女生死绝了也轮不到她!”
他想起她那一身的穿着,仿佛上世纪垃圾堆里捡来的小方格的灰白两色衬衫,淘汰多少年的青裤子,料子僵硬得像劣质塑料似的直立着。还有那黑色绒面方口鞋,也是上世纪劳动妇女的标配。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他不舒服到极点,恨不得将她扒光了从商场随便拿件什么给她套上。
别人条件再差,一个廉价旅行箱总要买来充充门面,上重点大学了嘛,她倒好,一个洗到发白的帆布旅行包,就装下了所有行李。
方向感也不好,不过一个大学校园,倒像进了未知宇宙似的昏头转向,要不是他领着,不知道得丢多大的人!
“那么多新生,你不是非帮她不可呀!既然这么不入眼,你为什么凑上去献殷勤?”女朋友一针见血。
他像被什么噎住了一样,无法反驳。
再次见到她,还是在餐厅。她变黑了,军训场上的阳光还是很厉害。黑了一个色号,倒显得健康一些,不再那么弱不禁风了。
他望着她难得有点满意。
刚开始正式上课,他便发现她打零工,做家教,每天忙得陀螺似的,一定是缺钱缺狠了,才拼成这样。他心里又难受起来。
在实验室的走廊上相遇,她跟他目光相接,她微微点头,他无动于衷,她睫毛一扇,敛去了情绪。
一阵风起,林荫道两边的梧桐吧嗒吧嗒掉着硕大的叶子,谢知微和女朋友走在上面,可以听到咔嚓咔嚓破碎的声音。
不远处,一场告白正在进行。那女孩面容羞涩,低头不语,高大的男孩温情脉脉看着她,在等她的答案。
“哇,好浪漫!这男孩聪明,选择这样美的场景告白,难保佳人不动心!”女友低声赞叹。
谢知微轻嗤一声,眉间隆起,感觉胸中有什么在鼓噪,感觉这秋天琉璃似的阳光分外难以忍受。
那女孩轻轻点了头,男孩高兴得什么似的,又不敢过分唐突,酝酿半晌,也只是牵起女孩的手,拉着她在金色的梧桐叶铺就的道路上轻盈跑起来,就那样跑远了,消失在谢知微的视线。
“嘿,醒醒,想什么呢?”小晶摇摇他手臂,帮他回神。
“丛榕,底下有人找你!”
丛榕洗完脸,额前绒发湿了一片。这会儿刚在军绿色小马扎上坐下来,准备洗脚,闻言将水面上一只白生生的脚丫子收回来,趿拉着拖鞋,整好裤边,匆匆跑下楼去。
谢知微双手插着裤兜,精神的短发在白色路灯下闪着幽柔的光泽,一张白皙的脸上蒸腾着乌云。
他看到她从女生宿舍跑出来,松垮垮随意的样子。她明明看到了他,眼神却又左右扫荡几次,试图找到别的找她的嫌疑人。那样子真是傻死了。
他看着她,几乎咬着牙低呼,“还不过来!”
丛榕原地僵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解冻,抬腿缓缓挪过来。
“找我有事?”她话音低低的,仰着脸看他,灯光洒在她脸上,竟有月光般的效果,让他的心轻轻漾了一下。
他将她额前的一缕湿发别在耳后,她微微躲了一下,没有躲过。
“自然有事才找你啊!”他声音轻飘飘的,像夜色里游荡的雾气。
有风在摇晃树梢,叶子哗啦啦响,然后噼里啪啦下一场落叶雨。草丛里偶有秋虫吱吱鸣叫,远处的球场上传来砰砰的球音,宿舍的楼道里有人放声高歌。这一切声音太热闹了,路灯下的二人说了些什么也很快消融在这热闹又寒凉的夜里。
从此以后,二人在校园几乎形影不离,像是签订过什么亲密的协议。
谢知微身着黑色毛呢大衣,灰色羊毛围巾在颈部绕了好几圈,掩了口鼻,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踏上几级沾染着星点残雪的台阶,敲响一家心理诊所的门。
“刚刚的梦境里你看到了什么?”
刚刚从催眠中醒过来的谢知微还有些怔忡,久久不语,像失去了语言功能。
“没关系,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下次再告诉我。”心理咨询师安慰他。
“不,我要说。”谢知微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为接下来的话润滑。
“我看到一片血红色,慢慢的,这片血红色中间出现一个白色的小点,这个小点继续孕育,短时间内变成了一个婴儿,那婴儿……那婴儿没有手脚,只是一团白花花的肉,朝我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成人一样的牙齿……”
谢知微痛苦地双手掩面,身躯沉重靠在椅背上。
“你平常不喜欢小孩子?”咨询师问。
“不,我喜欢。我曾经想过结婚后,最少要两个小孩,而我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你有女朋友?”
“是的。”
“你让女朋友做过人流?”
“是的……”谢知微指缝间流出眼泪。
“那你以后要做好安全措施,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噩梦了。”
“不是,这远远不够,远远不够!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们不能在一起,会遭天谴,你明白么?”谢知微抹一把脸,一张脸搓得通红。
“那就别在一起,问题就解决了。”咨询师给出最佳解决方案。
“可是……我爱她,我们必须在一起。”谢知微眼睛赤红望着咨询师,里面有灼灼的火焰。
“所以这是症结所在是么?现在我们换个方向。她呢?她是什么想法?”
“她……”谢知微嘴唇颤抖,瞳孔渐渐空茫,额头泌出密麻的汗珠,“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我骗了她。她如果知道了,如果知道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他不敢想下去。
“所以,你们按常理不能在一起这个事实,只有你知道,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个秘密带来的所有压力。”咨询师总结到。
“我愿意一个人承受,我愿意接受上天给的任何惩罚。”谢知微絮絮说着。
“但你现在已经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你随时会崩溃。”咨询师手里转着一支钢笔,“你应该告诉她真相。一个秘密分摊在两个人身上,就没那么沉重了。而且,她有选择的权利。是继续还是离开,让她决定。听我的,这样你会好过很多。”
“不,不行,那样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开,我受不了……”谢知微不停摇头。
咨询师叹口气,“这样下去,你的心理问题会越来越重的,很难得到缓解。”
“我活该,我认了……”
丛榕还是离开了谢知微,最近在筹备婚礼,跟别人的。
在结婚之前,她决定去看看他。
在精神病院的单人病房里,谢知微静静坐在洁白的床单上,整个人沐浴在金色阳光里,手腕上带着腕带,上面标记着病人基本信息。
他一双纯净的眼睛小动物似的望着她,“你来了,我真开心。”
丛榕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发,“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知微乖巧点头。
“村里有一户人家,家里很穷,夫妻膝下二子一女。两个儿子艰难成了家,小女儿在读高中。一个夏天的晚上,天气热极了,小女儿半夜起来找水喝,不小心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原来,她上面本该还有个三哥的,只是家穷养不起,偷偷卖给一个包工头了。但是她母亲隔段时间就会悄悄去县城里偷看她的小儿子。”
“后来啊,那包工头生意越做越大,去了大城市,她母亲隔了好多年才得了那个包工头的消息。于是火车转汽车,汽车转公交,路上跑了两天半才终于见着她的小儿子。她小儿子富贵人家长大,营养好,长得像一株挺拔神气的白杨,她看着真欢喜啊,越看越舍不得走,就那么一路远远跟着,最后看他进了一所气派的大学校园。”
“她回来半夜都睡不着,一直跟老伴讲小儿子长得多好多讨人喜欢,念的大学多好多气派,她真庆幸当初把他送出去,不然跟着亲身父母说不定得当文盲打光棍。这些当然都被门外的小女儿听了去。于是啊,她就有了强烈的好奇心,一定要去那所气派的大学看看那个好看的三哥……”
丛榕停下来,两人泪眼相对,一时无话。
“所以,那家的小女儿见到她三哥了么?”谢知微哽咽问道。
“当然见到了!她为了考上那所大学拼命学习,终于如愿以偿。开学报到那天,迎接新生的师兄师姐很多,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她三哥了!”
“可是,之前他们并没有见过呀,连张照片都没有吧?”谢知微低声呢喃。
“是啊,他们连照片都没有见过,”丛榕身前的白色床单洇出两圈湿痕,“可是傻瓜,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