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末冬初,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三姨与我们送来自家田里收上来的稻米,闲谈之间微微叹着气对我娘说起隔壁阿华如今过得很是凄苦。
故乡已是多年未回,与过往的互动仅限于回忆及逢年过节三姨与娘亲的嗑叨上。三姨的嗑叨大多与故乡的熟人有关,当然,也有不算太熟的人,这其中让我印象颇为深刻的便是这位阿华。
阿华是三姨牌友的小女儿,与三姨家住同一条巷子。我尚在故乡读小学时便对阿华的大名如雷贯耳,用如今时髦的话来说,阿华于我而言便是“别人家的孩子”。那时候的农村乡风淳朴,大人们的谈资大抵除了家长里短便是比较谁家的孩子读书更努力更有出息。阿华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嘴上攀比大赛中年年拔得头筹。
因占着地理位置上的便利,三姨充分发挥了她与生俱来的优秀侦查天赋,对阿华的作息规律了如指掌。三姨每每说起阿华时,总要将瘦小的上身前倾,用手急促地轻拍一下我娘的手肘,黝黑的心形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努力压低嗓音却有意保持着全屋子人都清晰可闻的音量。在三姨眉飞色舞地跟我娘描述阿华每天学习到夜里将近一点才熄灯、凌晨三点又开灯起来背书的时候,从未谋面的阿华模糊的形象在我小小的心灵中达到了无限伟岸的程度。
直到上了初中二年级,我才在三姨家第一次见到阿华。那是一个晚霞漫天的夏日傍晚,我正呆立在三姨家门口围观大燕子回巢。阿华穿着暗枣红色的高中校服,骑着自行车在霞光中从我身边快速穿行而过。原来阿华是个身材圆润的短发女生,平凡无奇的圆脸上架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我心里竟然有一丝丝失望,大抵觉得这样的形象配不上自己多年来神圣的偶像。
不久以后我们家便搬离了家乡,故乡的人情牵绊便只能通过亲友口中转达。大抵是那个年代谈资委实贫乏,亦或者阿华在小镇着实出众,三姨每回到我家做客,多少总要谈到些阿华的近况。
阿华常年挑灯夜,大家一致猜测她定然是要冲刺清华北大最高学府的。于是据说在那年高考前夕,乡亲们路过阿华家门口的巷子都会不自觉地放轻呼吸声,怕干扰到阿华学习。小孩子更是不允许在那条巷子里吵闹喧哗的,三姨光荣地承担起驱赶熊孩子的义务。
然而就在乡亲们期盼着阿华一举夺魁为乡争光把多年来没有孩子考上重点大学的隔壁乡镇比下去的时候,阿华被中医药大学录取的消息传来了。原来阿华怀着一颗救世济人的心肠!阿华的形象在我心中再次高大起来。
时光弹指逝,再次得到阿华的消息已是大约七年后。那时我已读了大学,寒假回家时娘亲无意中提起,说阿华大学本科读的专业较为尴尬,不好找工作,便打算考研究生,在家考了两年没考上。因着小镇的孩子读书年龄比城里人晚,本科医学生又是读五年的课程,年纪便耽搁了。在那个女孩子过了25岁便是老姑娘的闭塞小镇,面对村头巷尾此起彼伏的议论,阿华的爹妈很是忧心,便时时劝她先嫁人再就业。
彼时阿华有个大学时便在一起的对象,对象他爹在老家开中药铺子。据说阿华这个对象的老家地处两百里外的落后乡村,家里尚有几个还在读书的妹妹。阿华家境尚可,为此她那足不出户的爹妈虽大字不识,却直觉女儿嫁过去不会幸福,言语间便有些不赞成这门亲事。奈何阿华自小就是个很倔强的人,加上因在学识上的代沟,爹妈在女儿面前便有些没了自信,她爹妈拗不过她。阿华终究如愿嫁了。
嫁为人妇的阿华在夫家小村里的卫生所找了一份护士的营生,安静地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顺其自然地怀孕生子。在阿华生完孩子后,她爹妈提着一个猪肚千里迢迢去看女儿。按习俗,猪肚自然是要炖了给产妇将补身子的,岂料阿华家徒四壁的夫家全家老小久未沾荤腥,一家人便高高兴兴把本来要给阿华补身的猪肚煮了吃掉。阿华爹妈为此心酸不已,回来后将猪肚事件念叨了大半年,以至于半个镇上的人都知道了。
三姨兴致冲冲地扛着田里新收上来的稻米送与我们偿鲜,说起此事后,我娘倒是黯然了许久。我说我把阿华的故事记下来吧,娘亲说,你写阿华,自己何尝不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另一个阿华。我觉得很有道理。只是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关于阿华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