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羊蹄洞到高庙(故事)
这段路已经很遥远了,每当忆起又仿佛很近。
好多次仔细打听这条路的近况,众口一词:路还在,只是两边的草长毛了,怕是只见茅草不见路了。
镇紫街火车站以前叫羊蹄洞,因为从重庆到贵阳或石门坎的火车穿过羊蹄洞就到镇紫街,所以很老的一辈人习惯称这个火车站叫羊蹄洞。
为何这样叫,或许出于习惯,或许另有出处,反正已经作古的老人们一直就是这么沿袭下来的。
儿时的这条路,就是我心目中的港澳台或者新马泰。
外婆在高庙,那里有六个舅舅一个姨以及一大堆老表,逢年过节,妈妈就领着我回娘屋,想起农村那种无拘无束,头天晚上基本上就是彻夜难眠。
那种兴奋,就好比红领巾的时候学校组织参观红岩村渣滓洞,书包水壶冷馒头,早上四点多就在公路也等车,闹麻了。
天亮还早,走进候车室,立刻就有一股叶子烟夹杂汗臭的污浊气流充斥鼻腔。
木制条椅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等车的、蹭住宿的、甚至一些不明来路的盲流。
几个头发起绺绺,一脸黝黑的人立刻围了过来,躬着背,伸出一双肮脏的手,逐个向人乞讨。
天,仍然黑暗,一些不堪闻臭以及心急火燎的乘客,干脆提前站到站台上,焦急地向火车来的方向眺望。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一点星光从远处闪烁着由小变大。
火车来了!此时我的心,比蒸气机的活塞还要激动,还要剧烈。
呯呯,呯呯,呯呯,车上的人都迷合着眼,似睡非睡。
车轮辗着铁轨的声音单调而枯燥,偶尔间,车轮进入岔道,发出吱吱声响,意味着前面即将进站。
茄子溪,伏牛溪,小南海…站站停,站站等,既是抓ge ming促生产,民生就得给生产让路,让一切货运与特快普快优先通过。
重庆到镇紫街的路程只有百多公里,整整要花六个多小时。如果捡便宜坐上春运增开的闷罐车,见车必让,上了这车,这条身子就交给它了,反正比走路快,毕竟节约了一块多钱的车费。
这六小时好难捱,仿佛过了六天。
终于,火车喘着粗气穿过羊蹄洞,凭借惯性滑过一片开阔地,就到了镇紫街。
坐了六个多小时的车,下到月台上,脚已有些发胀发肿,歪歪扭扭走一段,五分钱摆渡过河,再走一段就到街上。
一人一碗豆花一碗饭,五毛钱左右,虽饿但颠簸了半天,头晕脑胀,赶路心情迫切,胡乱几口,能带走的叫店家找几张瓜叶裹着,路上饿了再吃。
从镇紫街到高庙,三十多里旱路,走过镇紫坝,就到了桥沟,一座石桥跨越溪流,几颗老态龙钟的黄角树斜卧在桥的两头,跨过桥再往前就开始爬山了。
那地形,相当于现在穿越崇山峻岭大峡谷,全是上坡。
七八岁的我,走到桥沟就走不动了,妈妈是顾不上我的,妈妈的背蔸里全是糖果苹果之类,那是送给各家的礼信,那个时候这些东西非常金贵,再饿再渴也是不能动一动的。
至于香蕉芒果,那是天上的蟠桃,只有天上王母娘娘和凡间最最敬爱的人才配拥有,区区毛孩,连吞口水都是罪过。
我走不动的时候,妈妈就一边哄一边唱:“看电影回家转,大人要把娃儿喊,爬沟过河要小心,谨防摔到连二杆”。连呵带哄,步履蹒跚。
路上,常有打甩手走的农人,问好同路,根据远近,花五毛或者一块钱背着我,走一段是一段。
花生溪,蛤蟆石,大湾子,大坪子,邋遢沟……一路向上,每过一处,放下东西歇口气,后来走的次数多了,自然把这一路的地名记了个滚熟。
哪家屋前栽有李子,哪家的树上结有大木柑,哪家院坝头梨子呡甜都心中有数。
山里人家都很纯朴,见城里人路过确实艰难,摘捧李子或者用长竿打几个梨下来送给我们,一阵千恩万谢之后,也顾不上洗,擦擦就塞进嘴里。
就这样走走歇歇,到了献龙丘,就时间过半任务过半了,献龙丘没有人家,只是一块大丘田,田不宽但很长,很特别,据传这块大丘田风水不错,以前久旱逢甘露时曾经出现过龙的真身,因此而得名。
田的主人也因此十分卖力,庄稼做得特别的好,好多过客经过这里都驻足看看,为田里的长势啧啧称赞。
个别善男信女还就地作揖,虔诚祷告,祈望沾些喜福。
到了冯家店,大约已走了近五个小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路上带的干粮早已吃完,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进店讨口水喝。
说是店,其实就卖些针头线脑,纸烟,柜子的隔板上放了几瓶酒,几封用黄色草纸包着专供走人户送人的白糖,算是高档商品,不能随便触碰,所以既放得高也离得远。
主人是个比妈妈年龄大很多的妇女,一边同我们摆龙门阵,问这问那,一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纳鞋底,每次针从鞋底穿过之后又在头顶上蹭一下,很担心她会蹭破头皮。
从冯家店出来,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心的主人从灶背后抽出一支柴块,说是油亮杆,实际就是现在的松树柴块,上面有松树特有的松节油,点着火就是照明用的火把。
第一次用这种照明,虽说不怎么亮,但很新奇,身上的疲惫顿时消了一半。
走过冯家店,前面就是黑洞丘,也是一块大田,这块田较低洼,四面有高大茂密的松木杉树掩映,白天的时候,外面阳光明媚,独有这块田阴森黑暗,没什么收成,田的主人也懒得经营,常常荒芜,因此得名黑洞丘。
反正晚上也看不见山形水势,我们母子二人只顾往前走。
前面,离高庙场不远了,一阵疲惫袭来,不禁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被妈妈牵着的手,一下子滑脱出来,身体一斜,一头栽到石板路下的菜土里。
正当我快要哭出声的时候,不远处几支电筒朝我们摇晃着射来。
听见有熟悉的乡音在叫姐姐,那是在叫我妈妈的声音。
这声音,就如大海里迷航的船忽然间看到航标。我终于没哭出声来。
来接我们的四个人都是我舅。
那时没有电话,每次妈妈回娘家,都提前十天半月写好信,定好时日,风雨无阻,这边好按时接人。
倒在舅舅的背上,没摇晃几下,就迷糊过去了,大人们寒喧些什么已经不晓得了。
又走了多久,到老家做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
第二天一早,我又兴奋起来,外婆,几个舅舅,舅娘还有一大帮表兄妹围在一起,妈妈逐家分发礼物,一家两包糖果,几个苹果,虽礼物不多,那个时候也算稀罕物,一时热闹非凡,其乐融融。
接下来就是问谁谁好不好?长多高了?为啥没来?手拉着手,屈膝长谈,血浓于水。
说到动情处,大人们抹泪流涕,唏嘘不已。
小孩不懂这些,只顾同那群表兄妹在石坝上追闹嘻戏。
几个舅舅虽然都分了家,但还是与外婆住同一个大院。在外婆家吃过早饭,几个舅娘就凑一起商量,哪一顿安排我们在哪家吃饭,附近隔房的亲戚也不例外,一直安排到我们返程。
那时没现在的长假,假期就那么几天,亲戚多,连早饭在哪家吃都安排上了。
吃的内容,各家差不多都是腊肉豆花之类,这在当时已是最高礼遇了,请早饭的亲戚半夜就得起来吱吱呀呀推磨,现在想想都感动。
印象最深的是四舅娘用鼎锅炖的腊猪蹄,黑黢黢的鼎锅盖上满是阳尘,腊猪蹄加上水,再加上糯米花豆,经灶门的火苗一舔,锅里就咕咕冒着热气。
上桌的时候一桌上两碗,样子有点象现在的八宝粥,又香又糯,现在想起来都舔嘴。
一晃几天就过去了,起身那天,真的如同生离死别,先是各家主事的大人在外婆家聚集,手里提着长长短短的腊肉,有的怀抱着鸡呀鸭的。
妈妈一再推辞,都无济于事,后来我长大了,能写点东西了,才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
带走的东西是拿来的好几倍,外婆就安排二个舅舅一人扛一个麻布口袋,专程步行送我们母子到镇紫街火车站。
刚迈出外婆家门,回过头就见外婆在后面撩起围腰在脸上蹭擦,不几步又返身折回了屋。我虽小,但还是懂,那是外婆舍不得我们走,回屋去流趟那难为情的泪水。
几个舅娘一边喊着道别的话,一边跟在后面,一直目送我们到拐过山弯。
那帮表兄妹,此时也不嘻不闹,站在原处,脸上的表情,若有所失。
再后来,我渐渐长大,渐渐成熟,才知道“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乡亲”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时光荏苒,一愰半个世纪过去了,高庙,我虽年年都去,那时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远走它乡了。可那个时候那里的亲人们的一眸一笑,却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
从重庆到高庙的那段路,那些催人泪下的情景,成了我后半生挥之不去的记忆。
高庙,留下了我对亲人的依恋,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