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笙歌过,龙舟中的婢子穿花峡蝶般散去,船里满是混着脂粉和汗液的味道,令人沉闷欲呕。乾隆身形摇晃地走出龙舟,本应侯在门外的进忠却并未上前扶他,他伸手在空气中划拉一把,却摸到了冰凉的珠翠,他醉眼朦胧中注目去看,却是一张美而清冷的面容。如懿虚扶了他一把,很快地收回了手,朝他神情冷淡地屈膝一礼。
“皇后怎么在这里,进忠呢。”他问,抬腿往回岸的船上走去。如懿语气淡淡:“进忠祸乱君上,秽乱宫廷,已同他的主子一起,被臣妾处死。”乾隆一只脚刚踏上回岸的小船,扶着船纬堪堪站稳身子,眉头深深皱起:“主子?”。
如懿随他上船,深深单膝跪下,容色却冷冽如冰雪:“皇上容禀,永寿宫卫氏,亲狭宦官,魅惑君上,混乱朝纲,侮辱圣明,臣妾已依祖宗遗训,赐白绫,卫氏终于伏法身死。”乾隆的身形猛地一晃,目眦欲裂,酒气和惊怒激得他面色潮红,额头上的青筋爆起,他声音满是不信和震怒:”贵妃死了?皇后?你杀了贵妃?“。
如懿冷眼看着他如同野兽一般浑浊而暴怒的眼神,神色愈发清冷:”是,近日皇上夜夜在湖上流连,声色犬马,隔岸可闻,整个江南传遍了皇上与烟花女子的风流韵事,江南数百个说书先生和女先儿的台本上人人可点,这女子如何上承天恩,软轿招摇,如何在肩头纹上团龙云纹,手背上贴有水仙花箔,早已家喻户晓。臣妾就在想,皇上圣明,如何肯自降身份,惹出这等香艳轶事。这背后定是有人巧言魅惑,为一己私欲,不息玷污皇上圣明与皇家清誉。这便查到了,这些烟花女子乃是由进忠亲自挑选,永寿宫卫氏细细调教而来。进忠身为皇上内监,却与妃嫔沆瀣一气,频繁出入卫氏内室,该杀。卫氏曾为嫔御,却不顾及皇上圣誉,反而勾结内官,行事诡秘。如此上不得台面,如何能留在皇上的后宫里,祸乱宫廷!“。
乾隆被她一连串的说辞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咬着牙齿把声音压低了吼道:”纵然如此,卫氏只是为了让朕高兴,即使有罪,也罪不至此啊!皇后!你此次行事,实在过了!“。
如懿抬头看他,虽然依旧单膝跪着,容色却仿佛睨着他一般:”让皇上高兴的方法有许多种,皇上如今是高兴了,却败坏了身子,引得前朝官员议论如沸,内廷妃妾惶恐,民间百姓流言纷纷。臣妾不信这般昏聩之举会是皇上所为,皇上潜心朝政数十载,圣誉清明,多次南巡皆有百官仕子比之圣祖皇帝圣行,皇上怎么会贪图一时之快毁了这数十载兢兢业业?臣妾不信这是皇上所为,太后更不会信,若说是卫氏魅惑,倒有几分可信了!“。
乾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将眼神撇开恨恨嗫嚅道:”你不该背着朕杀了她,即使是为了朕好,也该让朕知晓。“
如懿不再说话,径自起身,容色淡淡地看着对岸、乾隆也注意到了,对岸灯火幢幢,并不如来是昏暗隐秘。被湖上的冷风一吹,乾隆心里居然有些不确定的慌乱:”岸边这是怎么了?”。
待到岸上,乾隆一眼就看到为首的水玲珑一身红衣跪在那里,身边跪了一串方才伺候的女子,面纱俱都摘下,哆哆嗦嗦地缩在一团哀泣不已。正当中一个女子横躺在地上,灯火照在她脸上俱是死气,杏目圆睁,唇角沁血。这一晚上耳闻目见太多死亡,乾隆面上已是不耐:”这里怎么回事?“。
一个殿前戍卫的侍卫上前跪地道:”回禀皇上,微臣奉旨送七位姑娘出行宫,然而上岸后不久,就见到这名女子目光慌张遮遮掩掩,再细问她更是神色可疑躲躲闪闪,微臣命她摘下面纱,她更是不肯,微臣认为此女曾上圣上御舟,若德行有失必会妨碍圣躬,刚强令她摘下面纱,立即被其他几位姑娘认出并非自己姐妹,此女见真容败露立即畏罪自尽了!臣等在她身上翻出几样证物,已交由太医查验。”
乾隆的眉头越锁越紧,湖边的冷风把他喝了酒燥热的身子都吹凉了。侍卫话语刚落,一个随行太医跪下禀告道:“回禀皇上,微臣查验过,此女一颗牙齿被摘除以药囊代替,她便是在事发时咬破药囊服食这种毒药自尽的。且此女身上香囊中藏有剧毒粉末,若掺在饮食中则无色无味,毒发后症状如同心悸症急发,极难察觉,这种药若是混在酒中,则毒发更快。而且,而且……”,乾隆听着心一分分沉下去,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而且什么?把话吐清楚!”。
那太医把身子深深伏在地上:“微臣查验了此女肌肉纤长,下盘结实有力,虎口和手指上有茧,像是常年练剑习武之人!且此女贴身衣物内侧有一个特别的内袋,长约七寸,现下虽是空的,但微臣以为,此事蹊跷。”,说罢他身体几乎贴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刚才那个侍卫抱拳道:“太医说的极是,微臣以为,这个长约七寸的内袋,极有可能是为暗藏凶器而特别缝制,实在居心叵测!”。
乾隆又惊又怒,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不知不觉间后背心里已沁出一排冷汗。那几个女子更是哭成一团,哀哀告罪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此人并非奴家姐妹!我等根本从未见过此人!不知道此人怎么会混在我们当中,我们上船后都蒙着面纱,根本不知道啊!”,乾隆鼻息粗重,低吼道:“荒唐!你们进了行宫都见了哪些人去了哪里,还不快如实道来!”
众女子吓得瑟瑟发抖哪里还说得出一句囫囵话儿,还是为首的水玲珑胆气壮些,虽然害怕到底也肃着神色道:“妾身等人在宫中只见过炩娘娘和进忠公公,并未见过他人,此事我等姐妹俱不知情,望皇上明鉴!”那头容佩冷哼一声:“水姑娘请谨言慎行,卫氏肆意妄为,祸乱行宫,让刺客有机可乘危害圣躬,早已畏罪自裁,这声娘娘可叫不得!”。
那水玲珑听见卫氏已死眼中先是惊恐,随即又闪出欣喜神色,伏身告罪道:“皇上明察,我等姐妹进出行宫皆是卫氏及进忠公公接引,今夜此事,我等实在冤枉!”。
乾隆半晌无言,许久冷哼一声,声音已是恨极:“好一个卫氏!朕恩宠于她,她竟如此行事!到底为何!”。如懿看着他微微抽动的面孔,心中鄙夷,也不说话。
这时又有一个管事太监携着一个侍卫和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跪在地上告请有事奏报。乾隆早已烦躁不堪:“何事。”那为首的太监膝行两步,压低声音道:“奴才延禧宫管事太监五福,事关皇上圣躬安危,奴才言语粗笨,实在惶恐。”乾隆知他是愉妃的管事太监,愉妃留在宫中协理,此时恐怕是有要秘事要报。容佩何等警醒,示意三宝带着水玲珑一众退下。
待得场子清了,站在五福身后的小太监磕了个头道:“皇上万岁,奴才养心殿洒扫太监小顺子。皇上南巡在外,然而前几日奴才为皇上清扫寝殿,却看到一个洒扫太监在皇上养心殿后殿行事诡秘,像是要偷皇上挂在墙上的字画,立时便叫唤起来,那厮看见行迹败露想要翻窗逃跑,终被在窗外巡视的赵侍卫逮住。”
听到”挂在墙上的字画“一句,乾隆脸色愈发铁青,如懿觑着他的神色轻叹了口气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他是谁,为什么看到你就要逃跑,还做出跳窗这等事。”那个赵姓侍卫抱拳道:“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微臣在那个洒扫太监身上搜出一卷纸卷,微臣刚启开一角就看到里面用的是红色朱批写着满汉两种文字,微臣觉察此事反常,便不敢再看,立即原样卷起用锦囊收好一路带到这里,呈皇上御览。”
乾隆双目气得通红,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眼神在那个侍卫和太监脸上扫了几眼,那确实是个脸熟的养心殿侍卫,太监也是在养心殿中见过几次的熟脸。
如懿朝赵侍卫点了点头:“呈上来吧。”,于是由容佩亲自接了锦囊,由如懿递给了皇帝。乾隆取出那卷细细的纸卷,展开从头看到尾,身体已经气急发抖,他冷冷笑了起来:“好,好,好一个……”,好一个什么?如懿正好奇,皇帝伸手把那卷摊开的纸卷随手递给了她,如懿一愣,还是接过,只消一眼就明白了大半。那纸卷上用着红色细毫写着两行字,分别用的是汉文和满文:“传位皇十五子永琰立为皇太子“。
”如懿心里一惊,立即把纸卷拢起紧紧握在手里,声音听起来冷厉非常:“赵侍卫!那个洒扫太监是谁?可查明了?!”,那头皇帝又是一声冷哼,仿佛是已心中有数不屑继续查问。
那赵侍卫道:“微臣查过,这个太监命唤小卓子,乃是新进养心殿伺候的洒扫太监,负责清扫内殿,在进养心殿前,曾在永寿宫伺候过。微臣查过他的庑房,有几件金银器物微臣觉得不妥,一并带来了,请皇上验看。”一只赤金镯子由帕子包着呈了上来,如懿站得近,便一眼认出了上面的花纹,正是凌霄花图案。乾隆只看了一眼,仿佛那是极恶心的东西一般便不愿再看,口中恨恨低吟:“永寿宫……”。
如懿看了皇帝一眼,示意五福带着赵侍卫和那太监退下。走进两步,把袖中的纸卷露出捏在指尖,轻声道:“方才皇上的侍卫查出水玲珑一行混入刺客,引水玲珑一行入宫的卫氏嫌疑最大。臣妾和皇上一样疑心,卫氏久承天恩,从一介宫女跻身宫嫔,得以诞育皇子,被皇上亲封贵妃。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数次祸乱宫围,加害于臣妾的永璟。如今却明白了,卫氏眼高于天,原来竟藏着这般的野心!臣妾……臣妾久居宫围数十载,实在从未听过这等耸人听闻的离奇之事。”
皇帝听着如懿话中将从前旧案一一坐实,也神色不动,仿佛也是认定了那事确实是卫氏所为一般。但他抬起眼睛,眼神轻描淡写地在如懿面上拂过:“今夜种种……莫不是,有人刻意安排吧。”
这话听着轻飘飘的,却由他亲口看着自己说出,实在诛心。如懿心肠愈发冷硬起来,心中无声冷笑,唇角轻轻勾起单膝跪下告罪道:“卫氏近婢春蝉,内监王蟾已被臣妾扣在自己宫中。如今卫氏已死,想必他们也不会惧于说出真相。皇上若是还对卫氏恶行心存疑虑,可以现在移步往臣妾宫中一问。刚好,当年除了臣妾的永璟枉死,皇上与臣妾的璟兕,颖妃的六公主,舒妃和舒妃的十阿哥之死,桩桩件件都与卫氏拖不了干系。若皇上愿意追查,臣妾喜不自胜,倒是种种陈年冤案皆可真相大白,解了臣妾多年疑虑,也还枉死的皇子公主们一个清白!”
皇帝眼神开始闪躲,似乎也在怕这个细细密密织就的阴谋里面,细细探查会藏着更多的暗刺和恶毒。如懿见他神色松动,也缓了口气道:“若皇上不愿再查,让这些恶事随着卫氏的伏法一并清算,臣妾可当这世上没有春蝉王蟾二人。”
乾隆听了这话似是累极,他抬手扶着自己的额头阖了阖眼,潦草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无力道:“罢了,今夜就到这里吧,剩下的事,都交由皇后处理,朕回去了。”
如懿垂下眼睛敛去眸中光华,欠身恭谨道:“臣妾定克尽厥职。”
皇帝身形晃动,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朝不远处守着的进保招了招手,身形在一众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