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把你们养大,从没想过要你们回报

我只想把你们养大,从没想过要你们回报

作者:徐俊霞

我是九岁的时候跟着妈妈带着弟弟来到这个家的,三间土屋,一个小院,他是这个家唯一的主人,老实憨厚,我们娘仨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搓着手不知所措。


我的老家在东北,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不要我们仨了。我们从吉林千里迢迢来到了鲁西北平原这个小山村,这里是妈妈的娘家。外婆家已经没有人了,经好心人撮合,30岁出头还打光棍的他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初次见面,他一古脑的往我和弟弟的兜里塞地里刚摘下来的花生,妈妈推了我和弟弟一把:“喊爸爸。”“爸爸。”五岁的弟弟脆生生的喊了他一声,他立刻激动的连连答应。我抿了抿嘴,始终没有叫出声。

屋虽破,家虽旧,好歹我们有了一个家,要不我和弟弟就得跟着妈妈四处去乞讨。家里除了耕地的牲口,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饭桌上一下子添了三双筷子,家里的日子经常入不敷出,他从来没有在妈妈和我们姐弟面前叫过一声苦,也从未埋怨过什么,成天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他和妈妈情投意合,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省吃俭用,紧着我和弟弟吃饱穿暖,饭桌上他和妈妈经常因为我和弟弟吃剩下的一个鸡蛋推来搡去。对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那几亩庄稼只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的,何况家里还有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

我已经过了上学的年龄,他说服妈妈,坚持把我送到了学校。没有几年的工夫,弟弟也上学了。家里有两个孩子上学,光学杂费就够他发愁的。农忙的时候,他在田地地头没白没黑的忙活;农闲的时候,他跟着建筑队出门做小工,补贴家用。每次他回来,总带回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给我和弟弟。我已经懂事了,不再和弟弟争抢。弟弟是骑在他的脖子上长大的,他趴在地上给弟弟当大马骑,他把弟弟举在头上去摸天花板,他背着弟弟去乡里看电影……弟弟和他的感情很好,父子的缘分仿佛与生惧来,没有人看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三间土屋里时常飘出欢声笑语,妈妈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的知冷知热融化了妈妈心灵的坚冰!


天妒红颜,三年后妈妈病逝了,舍下了我们仨。我和弟弟在妈妈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他把我们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个铁打的汉子脸上有冰凉的液体落在我和弟弟的脸颊。家里的气氛沉闷了一段时间,看得出他比我们还伤心,夜半醒来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他在油灯微弱的灯光下抚摩着妈妈的照片。

日子还得过下去,家庭的重担从此全部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他依旧早出晚归的忙活,忙完了地里忙家里,既当爹又当妈。没妈的孩子早当家,我不但遗传了妈妈的脾气,还继承了妈妈理家的能力。一夜之间,我彷佛就长大了,我学会了蒸馒头,学会了烧饭炒菜,学会了缝被子缝衣服。弟弟毕竟小我几岁,他很快便从妈妈的去世中走出来,又开始活蹦乱跳。在弟弟的感染下,家里又恢复了往昔的欢声笑语,我们似乎淡忘了妈妈的去世。在他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我和弟弟一天一天长大了。

读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向他提出休学。他不同意,我对他说:“你一个人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太辛苦了,我退学后可以帮你一把。”他磕了一下手中的旱烟:“闺女,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我不能耽误了你的前途。”我笑:“什么前途,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属中下游,退学后正好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在我伶牙利齿的反驳里,他沉默了,我的脾气比妈妈还拗,他没有拗过我,只好随了我的心意。

真正休了学,我才发现在这个贫穷的小山村,干什么都那么难。养兔子,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一场瘟疫,三十多只兔子都死得精光。出去打工,谁来照顾家?谁给他和弟弟做饭洗衣?村里辍学在家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都跑到离家十多里路的镇上扎皇宫毯,听说一个月能拿到300块钱工资呢!我也想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我退学后,他舍不得我一个女孩子到庄稼地里风吹日晒,地里的活他一个人都包了,家里的零碎活由我慢慢收拾。妈妈去了,家里确实离不了一个女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在这个愚顽不化的小山村里没有人能够理解我的抱负、我的志向,苦闷的我只好到县城书店买回许多书籍解闷,“书中自有黄金屋”,闲下来我就捧一本书如痴如醉的读,晚上偷偷躲在被窝里写日记。


弟弟读初二那年,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位陌生的客人,客人和他在另一间屋里嘀咕了半天。送他们走的时候,他的脸色很难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向我和弟弟道出了原委,原来那两个人是从东北过来的,是生父那边派过来的人。生父再婚后,女方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孩。这次他们费尽心机、四处打听,赶来鲁西北这个穷山村,是想要回弟弟。

我们一家三口商量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弟弟主张让我到生父那边,弟弟说,女孩子在农村没有什么出路,好歹生父那边在县城,又是干部家庭,给我安排个工作没问题。他问弟弟,你把姐姐安排好了,你自己呢?弟弟说,我是男孩,我读完了初中还要考高中考大学呢,就算考不上,我也能出去打工或者参军,比姐姐的出路多了。这一晚上,属我的话最少。尽管弟弟说得慷概激昂,可我知道弟弟是舍不得他,我们都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个家。这天晚上我彻夜难眠,在这个攸关命运的时刻,在这个改变命运的机遇面前我第一次失眠了。这天晚上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他,半夜里我听见他起来了好几次!

第二天,第三天……那两位客人又来了,他们和他的谈判一直没有结果。生父要的是能够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儿子,他不想要我这个女儿。从内心里来说,我们一家三口都不想分开,这些年我们仨相依为命,少了哪一个这个家都不再是个家,不管走到哪儿我们仨都要在一起。可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农村是很落后的,对于一个小学毕业的女孩子来说的确是没有出路,我已经快被残酷的现实逼疯了!

最终的结果是生父同意要我们姐弟两个一起回东北,少了一个都不行。也许是休学后在家里待着太憋屈,“英雄无用武之地”太久了,我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弟弟却死活不同意,他不肯跟着生父去东北,他舍不得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更舍不得他。

弟弟是被那两个说客抱上车的,一路上弟弟一直哭一直喊,他在门口看着我们上车,他的泪再也没有忍住,十多年了,他亲手养大的一双儿女就那样活生生地被带走了。我的心里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蓦然发现,他已经在我心里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


生父的家座落在吉林某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家里豪华气派,应有尽有。生父是县城粮食系统的一把手,他天天忙于应酬,几乎不着家。看护我和弟弟的是继母,一位可恶的东北小女人。我和继母打照面的第一眼就不对脾气,她自己没有生养,就抢来别人的儿女,她当然不相信我和弟弟会疼她亲她。

继母背着生父骂我们姐弟俩:“小崽子,别想跑,你们是我花钱买回来的。”在家里她不但限制我的自由,还偷看我的日记、信件,这一切让我恨得牙痒痒。弟弟到了这个毫无生气的家后,整个把自己封闭孤立起来,在学校里也不合群,成天和同学打架斗殴,气得继母直翻白眼。

刚到东北的第一年,弟弟自己坐火车偷偷跑回山东三次,闹得生父家里鸡飞蛋打。也许到了此时,生父和继母才意识到我和弟弟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我们不担心受人摆布,我们知道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有恩。也许只有这个时候,生父才觉出我的重要性,弟弟离家出走,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劝回他。

每次弟弟前脚回鲁西北那个小山村,我就后脚跟着回家,其实我也很想回去,回去看看自己的家,回去看看他,但是我替自己找不到回家的理由。“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离开家才知道家的好,弟弟一回到家,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找到了亲人,他走到哪儿,弟弟跟到哪儿,爷俩寸步不离。他和弟弟相互依赖的深情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让我常常想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妈妈,如果她在世,她会怎么选择?她会抛下他去享受荣华富贵吗?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在吉林一所大学里拿到了会计毕业证,在生父的安排下进粮食系统参加了工作。弟弟也考上了黑龙江的一所大学,弟弟一直记着我对他说过的话:只有我们自己有能力了,才能回报我们的亲人。

我和弟弟最后一次回山东,在家足足待了半个月。这个家还是我九岁时候的模样,三间土屋,一个小院,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院子里再也没有传出过欢声笑语。我们走后这几年,他明显的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经渐白了。我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一遍,到集市上给他买来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穿的衣服。我和弟弟跟着他的十多年里,他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吃过一口好吃的。我对他说:“爸爸,不要再节省了,那边给的钱拿出来翻盖一下这座房子,你年纪大了,也该找个伴了。”他不说话,就那样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我的心里一阵绞痛:“以后抽点好烟吧,这旱烟对身体不好。”兴许是上了年纪,他的泪在我面前毫无遮掩的滚落脸颊,他双手抱头哽咽着说:“闺女,我从来没想过让你们姐弟俩回报我什么,我只想代替你们的妈妈把你们抚养长大,看着你们成家立业。”一向坚强乐观的我也哭了:“爸,我知道,我和小东将来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以后你什么都不用愁,我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临走的时候,我挨家挨户拜访了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托他们帮我们姐弟照顾他,托他们给他找个伴。

生父的车来了,弟弟死死的拽住他的衣角,就是不肯松手。我扭转头,不忍心看这一幕。每一次离去,弟弟和他总是生离死别,这撕心裂肺的痛同样撕扯着我的心!

一年后,山东的家重新翻盖了三间大瓦房;又一年莺飞草长,他结婚了,女方带着一个小男孩,就像当初的弟弟。我给他寄去了不菲的贺礼,写信告诉他们:“等你们老了,我和弟弟给你们养老送终。”在信的末尾我还写道:“你是我和弟弟生生世世的老爸,我和弟弟就是你亲生的儿女,来生,我们还做一家人!”

作者简介:徐俊霞,媒体撰稿人,笔名:海风,微信公号:齐鲁海风(ID:haishangfeng2016)一个有血有肉真性情的女子,与你一起分享最走心的文字,最接地气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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