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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珠江中下游的疍家,以船为生,居无室庐,没有固定的房屋居住,常年随船漂泊在大江之上,与风浪搏斗。有人称他们为“伟大的航海家”,有人称他们为疍家贼,由于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生命无保障,如同蛋壳般脆弱,所以这群人被称为疍家。
疍家人通常肤色黝黑,身材矮小,陆少邦则不同于其他疍家人,他早年没成为一名疍家人以前曾为康有为变法效过力,少时读得几年圣贤书,腹中颇有笔墨。变法失败后康有为出逃国外,六君子惨遭杀害,陆少邦便带着妻子梁珍南下逃到了珠江,随顺疍家人的生活方式建船只,成为以捕鱼自养的水上居民。
疍家人有独立的体制,多说粤语,陆少邦和妻子早为湖南人,说客家方言和汉语,因他体型较当地其他人显高大,谈吐又带有文质先生的书卷气,不同于其他疍家人,当地水民便常称他为“陆老师”,也是疍家唯一一个有文化的水民。
捡到竹筐里的女婴那年,正是二人到疍家的第三年,梁珍几年来从未生育,当那风平的日子,她坐在船头,看到顺上游漂流而来的竹筐里,包裹着红布的婴孩,他们都认为,这是老天赐来的。
筐里的啼哭声响起,梁珍对自己的丈夫说: “ 快看呐,筐里好像是个孩子!”
她伸长脖子缓缓站起身,手扶着绑在船上的扁竹竿,竹竿上还搭着件半风干的糙布外褂。一双变了形的小脚紧紧并在一起,仿佛只要稍一分开就要栽入冷江中, 那裹在布鞋里的小脚,如两只尖锐的马蹄。
陆少邦马上挑起木杆子拦住继续向下方漂游的竹筐,梁珍在一旁急促地将船划行朝孩子驶去。
那个年代,遗弃的孩子不少见,大都源于家中孩子太多无力扶养,再或者是因为哪家的妇人生了女孩。
弃养的孩子若以10作数,则9女1男,就是这样的概率,遗弃孩子的人家为了各自宽心,会尽量用干净崭新的布头来包裹婴孩,一个竹筐便是决定她们命运的“房子”,这房子无根,只在江里晃,如若不巧赶上狂风作乱,江水翻腾,这短暂的栖身之所不慎被风流打翻,那也只好道一句不幸,孩子便连同崭新的布子一同丧命于江水。
若命运垂怜,兴许碰上陆少邦这样的好人家,无论如何也要救起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
船这时划到竹筐跟前缓缓停住,竹筐里的婴孩露出半边粉嫩的小脸,眼睛上还挂着一颗颗泪珠,在那光洁的面孔上烙下了两条风干的泪印。林少邦弯腰去接竹筐,由于动作过猛险些在船头翻跟头,等稳住脚,他迫不及待地提起竹筐,和梁珍头对头看着红布包裹里的婴孩。那张白净得几乎透亮的小脸,浅浅能看到皮肤内的红色毛细血管,在婴孩的脸上显得分外好看,就如蝴蝶翅膀上的美丽纹络。
他们头对头看了好一会儿,那孩子的眼睛看看天,又看看面前的俩人,泪珠还没干就咧开小嘴笑了,嘴角的口水也溢到了下巴壳,笑得陆少邦心里一阵欢喜。梁珍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扑扑双手然后慢慢从竹筐内抱出婴孩。
“是个女娃。”梁珍说。
“女娃也是娃,这孩子,咱们养了!”
陆少邦伸出手指头在婴孩的眼前晃,孩子便张嘴想去咬,咬了几回都没咬住,眼见又要哭了,他便把食指弯成一个角,孩子就像吸吮母亲的乳房一般含住他的手指,他看着梁珍怀里的婴孩竟不自主地爽声大笑起来。
“我看就叫学怡吧,学字五行属水,女娃叫这名温婉通达,将来学识广博。”
梁珍并未反驳丈夫的话,她在心里也默许了这个“天赐的”孩子。
从那以后,梁珍有了事做,无事之时守在船舱里,用她自家的衣服为孩子改了几身小衣服,二人初为父母孩子一哭便手忙脚乱,没有母乳只能以米糊喂养,再将捕到的小鱼小虾熬烂了,剔出鱼骨,和到米糊里。本来还以为难以养活,没成想这孩子倒也嘴壮,只要是能吃的就要往下咽,脸蛋胖的滚圆,比来时更招人喜爱了,谁见都要说上一句“可真是天养的孩子。”
疍家水民都知道陆少邦家捡了个女娃,自也不是背人的事,夫妻俩大大方方丝毫不隐瞒,捡孩子总比弃孩子来得光荣。
自从躲避清政府及清兵对康有为残余势力的打击逃到疍家后,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信息闭塞,水民一切生活全在船上进行,也正因如此,才能使二人保证安全,对当地原驻水民只称自己为家道没落的落难百姓,无人起疑。
转眼间,学怡已长到了六岁,女娃的脸却像个男娃一般活泼,常跟在陆少邦和梁珍身后,听逗船的江翁唤过她父亲的名儿后,她叫陆少邦也不再叫“父亲”这一类名词,而是“陆”,在口齿尚未伶俐的孩童口里便叫成了“入”。
有人直和她说“你这丫崽是你爹从江里捞出来的,你可知道?”
她摇摇头,把船板上能捡起来扔的往那人身上去扔,嘴里说“我是船生。”
“丫崽还挺凶。”那人骂骂唧唧地转头走了。
对这事,陆少邦没想隐瞒,人多嘴杂,总归是纸包不住火,假如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未必是坏事,人活着,总得学会独自面对承受,如果瞒着瞒着,有一天终瞒不住,就像麻绳失去韧性,承受不住的时候便要折断。
从学怡开始会走路,就一直跟在陆少邦后头,走走停停。怕她不慎落入江中,陆少邦在她脖子上挂了只圆筒水松木,可使孩子浮在江面,不至于迅速下沉。他在前面背过手,她也跟着背起手,他念诗她也跟着念,转回头,笑容挂在嘴角,点点她的脑袋 “ 照葫芦画瓢可算不得本事,忘了我怎么教你的了?” 小孩也不服气,大声说“我没忘!” “那好,我非要考考你,“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小孩思索片刻,“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哈哈哈,这回我要承认你是真本事了。”
陆少邦弯腰眯着眼掐起孩子的脸蛋,对面江翁的儿子江娃这时冲着这头喊 “ 陆家的小闺女,长大了我来娶你做媳妇!”
学怡也喊 “ 我才不要你!”
听到这话,江娃小孩愤恨似的拿起石头在江面打了个水漂。
“ 那你要谁!”
学怡伸出手指着面前的男人, “我要陆”。
梁珍在一旁正使粗针纳着新鞋垫,听到俩孩子的话“扑哧”一声笑了。
当真是童言无忌。
“胡说,我是你父亲。”陆少邦装作生气,而后语气又柔软下来,“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就变老了...”
2.
疍家人的长辫子盘在头顶,唯独陆少邦将辫子垂在身后,清朝灭亡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13年,疍家人才陆续剪掉了辫子,带头的还是陆少邦。
等了10几年,总算以“活人”的身份见证这一天,比起珠江外的世间晚是晚了点,但也算对得起10余年背井离乡的苦,陆少邦得知消息的那天,他拿起剪子毫不手下留情,近半米长的辫子只用了一剪子,看得梁珍如剪肉似的疼,头也别过去。等发觉丈夫的脸色甚至露出欣喜,她这才想到,辫子不是肉,原是她自己把它融进了迂腐的骨血里。那年学怡12岁,个子已快超过了梁珍,她从陆少邦手里接过那条男人辫子,与她自己的绑在一起,弯开月牙眼,她还是不够年长,不明那条鞭子的含义。陆少邦曾在京城亲眼看见,抗拒剃发留辫子的汉人被清兵用刀抹了脑袋;大人和孩子只为了一堆牛粪推搡打架;大街上为饱腹卖艺的杂技演员,赤裸着上身口吞利剑;他见过观众散开后那把从口里拿出的,沾血的剑。院子里弥漫着大小便和各种发霉食物混合在一起的气味。税收多如牛毛,却满街都是骨瘦如柴,面似蜡纸的百姓,鸦片的大量种植,填补了税收,也掏空了吸食鸦片的百姓灵魂。年少的学怡自然不懂,疍家人的漂泊能带来温饱,有江河湖海可去依靠,而江外的百姓,房子虽扎在土里,能叫家的又有几个?她看不到,才让她喜欢那条辫子。
陆少邦冷着脸 “ 把它摘下来。”
这时学怡已不再叫他为“陆”,或者“入”,而是“陆先生”,“陆老师”。
她没见过这张脸的陆先生,怵得她赶忙把手绕到脑后解了他的断辫子,一点一点递给他
陆少邦用一根细绳捆住散开的另一头,扔进铁盆子里,点了火,很快便发出噼里啪啦地声响,味道和烧焦的牛毛相同。半米长的辫子成了一条火龙,好像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把那些黑色粉末洋洋洒洒沉入江中,由广阔的珠江去吞噬一个时代的腐朽。
学怡光着脚站起身,她的脚仍是健康的形态,脚掌和脚跟能完全贴在地面,可以自由行走,跑跳,这便是身为疍家女人的幸运,而梁珍的脚已不幸被刻下封建的烙印。
夜晚,人们都熟睡了,月亮和星子坠洒在平静的江面上,船轻轻地荡,那静谧仿佛睡在摇篮里的婴儿,学怡蜷缩着身体躺在两个大人中间,她已从一个竹筐的长度长成半大的人儿,却在梦里时常漂浮着,不是被大风吹到天上,就是被大水冲跑,要么在天与地的一片混沌中孤独地站立,躲无处躲,甚至连根可以捉住的草都没有,整个身体暴露在外。她又惊醒了,想必还是反复的梦,翻转身,她像幼年一样抱住陆少邦的手臂,把头埋在他的臂膀里,心才稳了稳。
油灯的气味是温暖,煮熟的饭香味是饱腹,风和飞鸟的气味是自由,青草树木的气味是生机,而陆少邦的气味是家。
她想起几日前江翁那对她曾反复说了多次的话:“你是他们从江里捞出来的,陆少邦和梁珍都不是你亲爹亲妈...”
她当时已不同于幼年,表现出愤怒,或者悲伤,只是装作惊讶,随即笑笑“我当他们是亲的,他们就是亲的,没有再可比的了...”
谁也难知,转身后她竟自己笑了。
现在这样抱着陆少邦的胳膊,从心底涌出的一种感觉,似蚂蚁怯怯挠过心头,又似江波泛起涟涟水纹。
陆少邦被她绒密的发痒得醒了,她抬头看着他,小窗里透过的幽光裹着夜色的沉谧,让她巧妙躲过那夜色正好迎上他的眼,
“又做噩梦了?” 他捋起她被汗水浸贴在额前的头发,目光温和,声音中透着几分倦怠与低哑。
学怡点点头,他揽过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胸膛,轻轻拍打她的背,用耳语声低唱:“明月照还乡,游童上学堂,三两不归家,心儿莫彷徨。月光光,照地堂,阿妈织网到天光,月光光,照地堂,阿妈织网到天光... ”
她的年纪太小,应该有一条钩子,在她心颤的时候紧紧将她箍住,才能使她永不会沉没于夜色。
3.
剃头艇里的老板用毛刷子细细扫去落在学怡耳际和颈间的头发碎茬儿,一面穿过对面的镜子端详她的小脸,嘴里不住称赞 “这陆家的丫头真是越长越标致了。”学怡先对上了老板的目光,接着便随着老板一同打量起了自己,这年她年过16,精巧的小脸上,齐眉的头发帘遮住了半面额头,淡灰色的眉如被风吹弯的柳叶,柳叶下一双灵动的凤眼微微泛动,高翘的鼻尖更衬出少女的灵气,樱粉的唇瓣轻轻扣着,一条墨黑的麻花辫子从脑后绕过前胸,垂落腰间,两鬓的几缕碎发无意散落。连她自己都不禁愣住了,原来自己已长成了女子最好的模样...
从剃头艇里一出门,猛一抬头便遇上了江娃,江娃见她先是一愣,脖子开始发红,她本不想作话,可江娃挠着后脑勺咧嘴笑着先说了,“可真巧!”,
“你要进去?”
江娃一眼撇见屋里的老板正向外望,赶紧摆摆手,“不不,我不进去,正好,一块儿回去吧。”
学怡头里走,江娃追了两步,两人便并排。
江娃也成了七尺高的男儿,和他父亲不同的是,除了少年该有的率直性子,还多了超越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就像现在,学怡不搭话,他绝对保持识趣的沉默。
学怡猜破了他的心思,也无趣这样尴尬的路程,故意发难。
“你可知道纳兰性德?”
“那是日本人吧,听说日本人的名儿都是四个字儿...”
她“扑哧”一声笑了,“ 回去我可要问问陆先生,哪个日本人名儿叫纳兰性德。”
看她的态度,江娃知道自己被捉弄了,有些难为情, “ 你知道我不懂这个,我只会闯海,捕鱼。”
“ 咱们呐,没有共同语言!”学怡笑着对小伙子说。
“我知道了,你就和陆老师有共同语言吧!”小伙子语气里有暗暗的赌气。
这话十分熟悉,她是个记事的孩子,听到这句话让她不由得将两件事又放到了一起,心里一惊,也许别人听不出什么,但她明白,这话里,有话。
但眼下她又不好恼怒,否则更证实了江娃说的是对的。
“当然!我的文化都是陆先生教的。”
她嘴上越是理直气壮心里越是发虚,生怕下一句,江娃就揪住她的小辫子,或哪句话直戳中她的心口窝。
可下一秒江娃却笑了,然后两只眼睛闪出明亮 “ 那你喜欢当老师吗?好教教我...”
“把你学会的那些教给我,不就有共同语言了吗!”
当老师的诱惑可真是好的,学怡心里的路数此刻全都不奏效了,没有哪个老师能拒绝学生真诚地求问。
俩人边往前走,她正犹豫该怎么回答,有人忽然喊住了她,那人正是陆少邦。
他看着两个年轻人,露出浅浅的笑。
“陆老师”,江娃大方地说。
他走到江娃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两个男人站在一起,小伙子还是比陆少邦矮了小半个脑袋,“长成大人了!” 江娃也笑。
学怡挽过他的胳膊,用脸紧紧贴着,他略微弯腰,还是点着她的额头,“你这样黏我,以后嫁人要怎么办?成年的姑娘再不能还像小时候一般。”
学怡看到他眼角的皱纹,仿佛又回到幼年间的下午,因她煞有介事说出那句无心的话,陆少邦的回答。
他说,他会老,只是现在,他真的开始老了。
学怡不顾江娃还在旁边,抓住陆少邦的手掌,他的手掌已被磨出厚厚的茧,任凭她捉着,又牵着他走。
没有语言。
江边的风更容易勾起回忆,好像十几年只是吹一阵风的时间就过了。
4.
江潮来的时候,是个阴天,岸边横向涌过的江水滚滚翻腾,哗啦啦地响,江水和黄沙翻搅在一起,在表层掀出一道道切面,水柱一条并着一条朝下游奔走。船艇也不似往日平静,在江面上左摇右荡。
陆少邦握住她的手,穿梭在狭窄的船艇过道内,高大的身体走在前面,抵御了一部分的摇晃,使她可以走得平稳。潮湿的空气携卷着船艇里木质特有的霉与清香,这气味在脑间激开,让人似有些昏醉,他的手掌几乎将她完全包裹,她像小时候那样摩挲着那间手掌里粗糙的纹路,有些发痒,而这种触觉却有种传达到心底的踏实和温暖。
梁珍偏着头坐在船舱里间卧居的小窗前,一双小脚上褪去了包裹着的两层白布,五根脚趾折断在脚掌,脚背变成一条整齐的平面,凸起得骨骼撑起病态的肉皮。那是一种外人看了发疼又尤为恐怖,自己却麻木地似双脚都不存在一般得感觉。陆少邦停在窄门的入口,倚靠着门沿,学怡则面向他站着,左侧隔着高低不平的船板,刚好能看到汹涌的江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的眼神深邃悠远,几分忧色固在眉间。
学怡点点头,她已决定伴随这昏暗的天色,和江涌的隆鸣声听些什么了。
“来到疍家后,我曾反复做过一个梦。”
说着他昂头示意“就像今天这种天色,还要再明艳些。”
“一个蒙着白色面纱的女人独自撑着船,她是古人的装扮,船和船桨也与现在不相同,而我,好像与她相隔不远,每次只是迎面而过,看不清她的容貌...”
“然后呢?”
“ 只要梦到这个片段,在我醒来以后心里便会猛然揪紧,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悲呛,似心痛。”
“ 直到有一次,吴根佬偶然给我讲了关于这片江域的古老传说。”
“ 他说,这段历史是外界所不知的,也许史书上也不会记载。”
“ 有个女子,名字不详,自家住在上游往上的村子里,嫁到这后,熬不住想家,但又不好回去,终于有一天,她划着船自己偷偷往家走,为了隐藏,她蒙上了一层白色面纱,当她划到中游时,恰好遇上与几名属下同行,途径此江的汉武帝,女子归心似箭,只顾快速向前划行,两人的船迎面而过,汉武帝不禁被对面的蒙面女子吸引,这时一阵风吹过,拂起了女子的面纱,汉武帝瞥见了她的容貌,就是这一瞥,让他对女子动了心,于是,他下令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女子的家,当得知她已有夫家后,他却莫名升起恨意,下令除掉夫家,夫家及亲眷被杀害后,汉武帝决定将女子带走,但她不肯,选择自缢了却了性命...”
陆少邦仍然望着前方船板下的江水,学怡满目惊色。
“ 陆先生,这不正是你的那个梦?”
“ 难不成,那汉武帝是...”
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立着。
“你教我的文化里,从没有这般离奇古怪的,可真有前世今生这一说麽?”
见陆少邦亳不言语,学怡焦急似的贴近了。
“若真是汉武帝,他便不该杀害女子的夫家,那是无辜的人,为了自己的一念之情对百姓痛下杀手,太过残忍些了吧!”
“可去与那方商议啊,如商议不妥,哪怕强行将她带走,也好过残害性命啊,就因这样,才致女子无法接受,极端殒命啊!”
学怡愤愤不平和他理论,忽而又问。
“ 那女子,你后来可看清相貌过吗?”
大约足足等了一分钟,他终于开口。
“ 看清了。”
“何容何貌?是像王昭君那般麽?”
他眯眼笑了。
“有过之。”
“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可形容看看麽?”
陆少邦后来只看着她笑了笑,便不作答了...
5.
梁珍的眼睛开始视物不清,且愈加严重,从前她喜好缝缝补补,纳针引线,疍家女人靠着这门手艺也能变卖银钱,成品被收到贩货艇子上转卖,疍民女人会的多,不需额外花钱,买的常是些外来的洋人,比起江外民间女子的三寸小脚,即便是出身显贵人家的少奶奶,连走支路都要一步三摇,需得左右几个侍俾搀扶才不至于像跳芭蕾一般战战兢兢,而疍家女子在船艇上赤足摇橹,一双白漆漆的脚掌踏来踏去,没有那被扭曲的骨骼,在外人看来不合时宜的“大脚”,在洋人眼里,却是最健康自然的美。
贩货艇子里没有一副眼镜,陆少邦在京城里常见,有钱的主儿才能戴得起,梁珍的针走偏的时候多了,手指被扎出了血,只能模糊见一红豆,再把血捻开,后来使不得针,她便恨起自己的眼睛,常躲在船艇的墙角里哭,和患病一样憔悴了不少,她的脸上,除了早就有的细纹还多了些斑点,学怡见了,边为她擦干眼泪边哄她 “ 别哭了,不管怎么样,娘都是很美的。”她转过头看着学怡,还挂着眼泪。
人们把闲话传的变了味,是关于陆少邦和学怡的,从梁珍又一次哭着看向她的眼神,她才知道,梁珍哭声里包含的内容不全是恼恨自己的眼,有一部分,该是被那些流言乱了心。
她分明看到那眼神里,有对女人的嫉恨和苦楚。
从那以后,她与陆少邦便远了,不再像幼年那样无所顾忌地亲亲热热。
她不怕外人的闲言,怕的是来自梁珍的那一种眼神。
还记得当她一字一顿对陆少邦说 :“陆老师,我不想出嫁。”
他看着她的眼睛,开始闪躲,然后又正视她 “如果遇上喜欢的就要嫁,如果没有,也不必像我和你母亲那时被包办婚姻绑架,大不了,你爹养你一辈子。”
那时她想如此过一辈子也极好,可现在她却变了。
江娃再装作碰巧经过,与她攀谈,她不再躲避,甚至主动教他千字文和三字经,陆少邦远远看着,两个年轻人越走越近,没过多久,江娃便托搭亲的媒婆来了陆家,梁珍倒是上心得很,盘问得甚为仔细,可陆少邦一言不发,良久,梁珍戳着腿唤他,才回过神,他看着学怡,对媒婆说:“ 还是要看她的意思。”
学怡半垂着头,她感觉那双眼睛在望着她,不敢抬头,既怕看到那眼里显露出的淡然,更主要的,怕自己在那双幽深的眼眸下捕捉到哪怕一丝的不舍,都足以让自己彻底败下阵来,狠不下心,无论哪一种,都将烧灼她的心。
“ 告诉他,这亲事,我们应了。” 她语气平静如一波湖畔。
亦懂得,这是个好结果,娘的眼泪从今或许可少一些。
“好了,那我回去让他们准备准备,等神台求示一过,聘礼马上送过来,就安心等着吧!”
等学怡走出船艇,陆少邦也跟出去,站在离船艇稍远的岸板拐角,江水隆隆作鸣,将两人的声音冲淡。
“你真想好了吗?”
“ 什么想好不想好的,总要走这一步。”
她仍没抬头。
“我感觉,你不是真心喜欢江娃。”
“相处久了不就有感情了,您和娘不是一样这么过来的?”
“那不一样,我们的包办婚姻,由不得自己,而你如今,已无人强迫你。”
他顿了顿,“我早和你说过,大不了就养你一辈子。”
学怡这时急了,抬头直视陆少邦,却看到一双发红的眼,她早有准备,可当她真看到那双眼,心还是猛的揪住了。
她大声说。
“ 难道您能受的住外面的闲言碎语麽?都说我是您和娘捡来的,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现在长大了,想给您做小! 人的话有多难听,眼里的刀子有多利人,就算您受得住,我也受不住!”
“哎 ...”许久,陆少邦重重叹了口气。
“我想以后你能找一个你真正所喜欢的。”
“ 我喜欢的吗?”
她直视陆少邦
“我喜欢江娃...”
6.
江娃的十样聘礼很快就送了过来,订婚以前,男方家需把女方的生辰八字摆在渔船的神台上,请示祖先神灵二人的亲事是否合适,学怡的生辰八字写的是捡到她的那个时刻,听媒婆说,江娃知道陆家应了以后,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生辰八字放到神台那三天,为怕出现意外再打碎了盘子,不能合婚,他小心得不得了,总算等过了这关键的三天。
梁珍的眼睛已做不得学怡出嫁的喜服了,找来疍家别的绣娘,用的是江娃当聘礼选好的布子,婚礼那天,疍家的宴客艇里聚满了人,直到夜晚,每一艘船艇都燃起了油灯,这边仍没散去,江翁同几个老伙计在另一张酒桌喝得醉醺醺,学怡和江娃站在一起,红色的喜服在暖黄色的油灯光影下,将学怡的面孔照得更娇嫩,双颊也羞羞怯怯地染上了两团红晕,有年轻人哄笑着推搡,把两个礼成的少年给推到了一起,有人催促二人“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江娃没动,敬过起哄的众人,又满上了,端着盛满酒的碗,坐到陆少邦身边,。
“ 爹。” 江娃憨笑着。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这么叫,第一次,是在中午的正式宴席。
“好好待她。”
一句话明明有万般思绪,从他嘴里一出来,便又让人听不出半点波澜了。
船艇内的油灯高烛把那些前后摆动身体的人影托拽得老长,如黑色巨人一般蒙上木板墙壁。
“ 你们年龄相仿,往后才能陪伴着走下去,学怡,是个可怜的孩子。 ”
“说实话,我都知道。”
江娃大喝了一口酒,身上滚着酒气。
“ 她心里那个人,是你。”
陆少邦一愣,掐紧了手里的酒碗。
“言语能做假,可人的眼神总做不了假。”
江娃的语气中带着淡淡地惆怅。
“她看你的眼神从来都不一样,我好像见过,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后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感到熟悉了。”
“为什么?”
江娃这时望着陆少邦。
“从有一次,你看她的眼睛里...”
学怡那天是被江娃抱着回到新船上的,她已事先把自己灌得大醉,可进入船艇的一瞬,却不自主地找寻起那种隐匿在空气中熟悉的气味,而充斥在鼻息间的,只有未曾沾染烟火气的清凉,和江娃全身的酒气,她躺倒在床上,月光从身后洒了一路,也织在江面上,她苦涩地想,这终不是月亮做的媒。她看不清那些支离的水波,只隔着小窗看见残萤的斑驳碎片,似荼靡花开。后来,她攥紧滑柔的被角,心却一下抽空了。
之后的光景,两家看似各过各的,走动的少,但常通过旁人有意无意地探听,好在,江娃待学怡确是实实在在得好,他有一晚贴在她耳边说,我早就说过要娶你的,学怡笑他,那时你还是个口齿不清的小孩,懂得什么,江娃说,那是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谁也不想深陷,可偏偏没有一点办法,她便明了了,自己,该也是如此...
只是,她可曾真放下了吗?她脑中又浮现过一些片段,那双浅笑无波的眼;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他抱紧噩梦中惊醒的小人儿;他走一步跟一步,连离开片刻都要号啕大哭的孩子;新年刚过,他把她举过头顶,看江那边披着红绸布的渔船。她这时明白一个道理,人糊涂些总是对的,起码,要先骗过自己,更不能深挖,像这样,只稍稍闪过几个念头,她心里便又如那卷起的浪头越过海礁。
学怡和江娃的孩子江生出生的前半个月,陆少邦仍在海域,他出海的次数愈加频繁,有时半个月,有时更久,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等孩子降生后的第三天下午,她恍惚间听见船舱外有陆少邦的声音,她坐起身扶着墙壁往外走,胸口咚咚跳着,她最怕那声音忽然就散了,有人再来告诉她是幻觉。等走到门口,她一下子笑了,只不过瞬间眼泪就眶在眼里,陆少邦快步走到她身边,“ 海上遇险了,不过我出海前求过妈祖,一定要让我看见你的孩子出世...”
两家自那以后开始走动得频,仿佛一个孩子便可做为所有人心里的定海神针,尤其梁珍,对待江生是出奇的喜爱,他长到5岁那年,因偷把别人家捕来的鱼又放回到江里,江娃气得要打他,梁珍整个身子护在他身前,一双小脚并在一起,好像稍一用力就要向前栽倒,江娃最后落下举在半空的手,只好作罢。
沙岗地带的一些沙坟逢大雨后,尸骸抛露在外,隔着渔船常能望见岸那边白花花的一片尸骨,陆少邦不让江生去看,捂住他的眼睛 “你长大了,还是要回到能扎根的土地上。”
学怡在身后看,陆少邦的脊背已变得有些弯曲,她仔细观察过,这种弯曲每年都加重几毫。
7.
江生八岁,陆少邦在一次出海后便再也没能回来,发现的那天,吴根佬在海域附近只看见陆少邦那艇孤零零的渔船,他划回了船。
梁珍问 “他人呢? ” 吴根佬阴着脸,“ 没了...”
她坐在渔船里日日哭,最后哭瞎了眼,学怡把她接到自家艇里同住。
梁珍常问“油灯亮了吗?”
江娃和学怡这时匆匆点上说:“亮了。”
她看不到光亮,直到闻到暖焦焦的气味,语气才松下来,缓缓说:
“我怕他看不清回家的路。”
学怡把陆少邦穿过的衣服缝在枕头里,她从前心想,如果能远远看到那道身影直到终老,便也知足,在那道身影从近到远,彻底不见后,这只被密线缝死的枕头,仿佛成了她最后的寄托,她不许人动。梦里,每当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无依无助,悲嘁地呐喊,总有一双大手把她轻柔地抱住,慢慢放下,她摸着大手上的茧,流了眼泪,落在地上,前面的人这时也回头,他又伸手戳住她的脑门,浅浅地笑,“ 可安稳了吗?”
她看清,那张面孔又变成年轻的模样了...
醒来,枕头里浸了泪水,她忍不住低声唱起那句曾哄她入睡的歌谣,“月光光,照地堂,阿妈织网到天光,月光光,照地堂,阿妈织网到天光......”
1938年,日军的炮弹轰炸而来,江面上炸出了漩涡,近岸边的渔民没来得及躲闪便随着蹿起的黄沙粉身碎骨,有人跑在前面,突然飞来一只断手, 一阵阵哀嚎混杂着野狗的悲鸣。炸露在地面的旧骨上又堆积着新骨,整片江域浓烟滚滚,隔着炮火烟雾能看见挣扎得人影站起,倒下。几百艘渔船被炸毁,渔民被残忍杀害,一些幸存者乘船逃往越南方向。
梁珍滚在飘摇地船艇里伸出双手四处去摸,她的眼球已干瘪,无法流出一滴眼泪,学怡看着那双发空的眼眶竟在泛红,黄褐色的肉皮皱巴巴叠在一起,终于,她摸到了那只旧竹筐,她的眼泪从喉中滚了出来,江娃拼命地摇着橹,身后的炮火声仍在轰鸣,学怡弯下腰,朝远去的岸堤鞠了一躬。
梁珍口里说:“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只筐,我那时要扔,他不同意,我常见他对着筐发呆,现在我把它带走,他就一定可以找回来了...”
学怡看着悲哭的梁珍,仿佛间也看到了竹筐里嗷嗷待哺的婴儿,而陆少邦正背过手站在风里。
大江西去未东流,大江西去未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