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是第一个在快手上用影子唱戏的人。

她的粉丝不多,但很固定,有十来个颇懂行的,足够让她赚一份相当丰厚的外快。每到周末,顾青就开始忙活起来,拉窗帘,扯幕,找光源,寻视点,点烛,罩光,有时摆丛竹子在幕布一侧,有时立几根枯枝。布好景后,顾青总会坐在蜡烛前愣好一会儿,初点燃的蜡烛像刚落地的娃娃,活力充沛,用狭长的烛光四处飘索,试探着四周的黑暗。

幕布上的影也不安分,虽虚着边依旧掩不住玲珑,自下巴勾起一弯曲线,颈那一条似鹤,腰那一把像蛇,脚踝处收紧,盈盈晃着,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握,握也握不住,手里头虚,心里头爪挠似的痒。等蜡沿第一滴烛泪落下,烛光便稳了些,光晕一圈圈漫开,影一层层叠实,这时将灯罩一罩,顾青的影子便稳稳落在幕上,影沿那弯曲线似印了上去,曲度柔软,线条坚硬,漫出几分张力美来。

顾青刚打开直播,还未开口,评论打赏抢先一股脑儿泻了出来,整个屋里的闹都凝到那方快速滚动的屏幕上,顾青调整好状态,照例简单打了个招呼,便起势徐徐唱了起来。

顾青是念过戏剧学院的,抬手就定到眉边,拱手便止到胸前,云手如抱月,指手到眉间,抛开这些基本功,单言身段也是极出彩的,只换上行头往那儿一立,便活生生一幅古代美人儿画。顾青的嗓子虽然沙,不够亮,哼曲儿却别有味道,同这幕上映着的影一样,似云雾托着,带着虚渺的朦胧。

她知道年轻人怕慢,品不惯南曲的水磨腔,又弃俗,嫌北曲的铿锵不够雅,便常常截戏曲的一段变奏添入流行乐,哑哑低唱,配上顾青一顺玲珑身段儿,倒也雅俗共赏,吸了不少粉。直播未结束,评论里就有几个新来的边刷礼物边撺着让顾青露把脸。

顾青坚持着唱完最后一段,一边收尾一边将“不开灯不露脸”的规矩又讲了一遍,等到整点关了直播,那个小方块儿逐渐黯淡黑了下去,整个屋里便不剩一分闹,寂得像大雪骤停。

顾青这才慢慢开始入戏。有时放一段《亭会》,配上一板三眼的节奏,一字数十折,不疾不徐,婉转柔曼。只二三十平的小小房间,仿佛布了几十尺的大戏台,顾青从这头挪到那头,又从那头点回这头,影儿一会落在幕上,一会飘到幕外,时而柔柔定住,时而匆匆掠过,裹着几道烛泪的蜡烛也仿佛弯了身段,一豆儿烛光柔柔地曳。《亭会》到了中段,顾青也动了情开口和:“我心不离春风玉屏,望不断柳阴花影。小生独坐不过,来此步月,欲访昨夜踪迹,说话之间——”

“说话之间——”

“说话——”

顾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哑着没了声音。烛泪已累了一盘,最后一点烛光也徐徐灭了。顾青坐在黑暗里,张了张嘴,嗓子依旧哑哑地沙着,稍稍提高声调,喉里的音便劈开零零落落四处散了。顾青打开灯,幕上的影瞬间散了许多,盘上的烛泪一片片还化着,映着天花板上冷白的吊灯。

顾青性子冷,平日讲话不多,长发也总不打理任其遮住两颊,晚上住在只有月光的黑暗里,爱烛胜过灯。

现在的人很少点烛了。

顾青坐在办公室,望着头顶两盏冷白的日光灯。办公室的灯很亮。只有眼白,没有瞳孔。一盏灯光刚好罩住四格格子间,两盏就足以应付顾青这一排,这两盏两盏的尽头,是一个大圆套着小圆,大圆是白光,小圆是黄光,因为隔着玻璃,显得有些浊。那是老板办公室里的吊灯。

“顾青,发什么愣,赶紧把这些车票整理一下今天找财务报了。”李姐拿了一盒出租车票撂在顾青头顶的灯下,然后一手环着顾青的椅背一手撑着桌子俯身到她耳边:“老板说今晚去见几个客户,吃完饭唱唱歌玩一玩,你多带些钱,到时候帮老板结账然后找财政记到外出调研上。”顾青将盒里的车票一叠叠取出来,微微点了点头。

晚上刚上饭桌不久,老板和几个客户就有了醉意,纷纷碰着杯说不尽兴要去唱唱歌吼几嗓子,顾青下午便定好了常去的KTV,按老板的意思交代歌厅要几位“猫女郎”陪着喝酒,这是当下时兴的叫法,之前是叫“赛金花”,再之前,再之前顾青还没到这家公司。

KTV的灯光很暗,只有几个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灯圈在墙上打转,有时也转到人脸上,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蓝紫绿红。顾青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敬几杯酒给客户,等几个中年男人喝的畅意开始手舞足蹈时,已经没有人再注意顾青,通常她只需坐到十点,去把夜场的账一结,便可以下班了。

今晚几个老板似乎真的醉了,一个广东男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歪到顾青身旁,一只肉手往顾青腰上一搭,另一只手将杯子凑到顾青唇边,头快侧到顾青的肩上,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夹着酒气往顾青耳里吹:“小姐,你嘅侧影,真系迷人。”顾青把身子往前挪了一些,从桌上拿起酒杯转过脸来:“赵老板爱说笑,来,我敬赵老板一杯。”一个橙色的灯圈刚好转到顾青脸上,那个广东男人明显一愣,酒醒了一半,收回手匆匆抿了口酒起身边走边说:“饮大咗,醉咗,醉咗……”

顾青喝酒喝得猛,一口下去冰凉从喉直接滑到胃,没喝几杯也有了醉意。她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时发现一群学生正搂肩热唱,顾青愣住,离门口近的一个姑娘发现了她,顾青忙小声道了歉退出来把门带上,里面的声音仍飘在耳畔:“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现在的学生还唱我们那个年代的歌,顾青靠在门口,想自己一个人醒醒酒,听着年轻的声音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却止不住这歌声扯着她的思绪往回忆里拉。

顾青之前在戏剧学院时已经小有名气,毕业时还被老师亲自定为主角,到毕业典礼上几十尺的大台子上唱戏。为了排这出戏,顾青天天去屋顶吊嗓,吊完嗓下来拉了窗帘点上蜡烛,对着墙上的影子练戏,有时一练就是几个钟头,连着一个星期都不觉倦,舞蹈老师日日夸顾青的身段活,有灵气,只远远一个影儿都学谁像谁。

典礼前一个星期,同学们忽然嚷着要去唱歌,硬把正在练戏的顾青从家里拉到了练歌房。顾青惜嗓,却爱喝酒,也抵不住同学起哄,最后大家都一片烂醉,也不管谁是谁都互相搂肩热唱,直到回家的路上,顾青歪歪斜斜晃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哼——“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一回到家,顾青便歪到床上昏睡过去,丝毫没注意窗边的帘脚被烛光映得一片灼红。等顾青迷迷糊糊间再睁眼,烛光已蔓了一整个屋子,往日柔柔曳着的光那晚却吐着舌扑向顾青。顾青猛地从床上跳起站定,脸上的酡红分不清是酒醉还是火光映的,她痴痴站了一会,然后迎着火光扮上武生唱起了《夜奔》: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咳咳咳咳……”

唱到一半,顾青嗓子呛了烟,酒劲忽然下去了些,这才觉出两颊的热和痛。

顾青被人背出去时,嗓子已经完全失了声,两眼滞滞地望着墙上一片连着一片火红的、跳跃、奔腾着的影,心下一片空白。

顾青再次清醒过来,一睁眼便是医院的天花板,一片空白,只剩两盏了无生气的吊灯,泛着冷白的光。顾青掀开被子下了床,手一起势墙上还是那抹淡淡的影,静默不语,玲珑有致。顾青正打算来一段《夜奔》,一开口音便劈了,“怎么不好好歇着?”,顾青回头,门口是眼圈泛红的舞蹈老师。

一场大火毁了顾青的半边脸,烟也呛坏了顾青的嗓。顾青出院时,毕业典礼早结束了。

“发什么愣呢,快进来,老板喊你把账结了。”

李姐从对面的门探出头来,顾青扯回思绪,一看表才发现早已过了十点。她连忙进去拿包,几个老板正搂着“猫女郎”唱《学猫叫》,那个广东男人瞥了顾青一眼,两唇一瘪,嘴角往下一扯,又急忙收回目光对着话筒学猫叫,在唱到第四遍“喵”的时候,他的手从“猫女郎”的肩滑到腰上,搭紧,像条眼睛蛇一般,游走,停留,绕紧,继续往下滑动,狡猾灵便,悄无声息。

顾青带上门,腰间似被蛰过的痒。

在前台结完夜场的账后走出ktv,室外清冽的风让顾青的酒醒了大半,行人步履匆匆,没人注意到抬头望着月亮的顾青。

今晚的月亮大而模糊,晕着淡蓝色的熹微,远远地挂在一片黑暗里,显得格外静寂。顾青的眼里映着两个月亮,一半脸在月光下,一半隐在树影里,她理了理头发,对着月亮云手一起,点着云步绕了半圈,张口欲唱,又陡然止住。

风模糊了顾青眼里的月,她用手背随便一抹,手背湿湿的,滞在脸上,被那片皱褶灼得生疼。顾青望着地上的影,呆呆地,晃了许久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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