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黏糊糊,布料粘在手臂上。在候车室里隔着玻璃,我看到浓墨色的天,满载水汽,压抑不能再忍耐的抑郁。
天下面有一扇灰色的大门,灰色油漆的门框,理性至极,到了冷漠。玻璃门外还站着我的妈妈,牵着我的妹妹。我回过神来,对着她们摆手对着她们大喊,“回去吧,快回去吧。”斑驳的隔离带斑驳的玻璃,玻璃贴着醒目的红色标识,隔绝了我声音。
我妈站了好一会儿,微笑看着我,然后变得神色窘迫,窘迫地微笑着了。我冲她们连连摆手,我妹连连扯着我妈的衣服。我不再看她们,背过身向检票口走去。想象着背后暮色般的目光,我不敢回头。当我回过头去,我妈终于走了,我看到,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笨拙背影和一个活蹦乱跳的背影,在浓重墨色下走过那扇玻璃门。我熟悉我妈的表情,因为我和她一样。一言不发站了那么久,进也不是,退也不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只是微笑。无知的我也曾这样,站在一个交情尚浅却小心喜欢着的孩子的背影后。
我猜她转过身去那时,一定,往四周看了看,她以为有人在看她,她会笑着摇摇头藏起自己的眼泪,她再不走我会生气了。
天要下雨了,她们没带伞。我书包里有伞,是我妈硬塞进去的。
明晃晃,斑斓绚烂,路过这城市的夜,夜灯璀璨,五颜六色。只有远远地看着,才觉得这小城还有美丽存在。我记得很久以前我乘的火车开到夜色里,夜灯早早亮起来,旁边的中年大叔对着我感叹,这地方真好看呀。他说话的时候,火车进站了,我到家了。他又笑笑说:“你到家啦?这么想妈妈呀。”
车厢空调温度低,露出的膝盖隐隐作痛。我妈走在下午热气腾腾的街上,说:“不要总买短裤穿,以后膝盖风湿重啊。”
藏在骨头里,隐隐的疼痛啊,我闪出泪光。在小时候亲戚家的楼道里,即将乘远去的火车的爸爸,赶路中的爸爸,那时的爸爸问,你会不会想爸爸啊,我只回答不会,那时憋着眼泪不敢多说,声音憋在口中哽得喉咙痛。这种梗噎的感觉多年不变。四周挤满陌生人,我一定会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在看我,我低落的神情多么不合时宜啊。
热气腾腾,阳光烈烈,地面升腾起热气,惨白阳光,它不声不响。路过一个旧旧的冰淇淋贩卖机,我妹停下来。我妈于是对着店员喊,“两个冰淇淋。”我问她为何要买两支,她说,给你买的啊,我有些吃惊。很多年前,我跟着亲戚,跟着一群小我多岁的孩子,路过街市,路过冰淇淋贩卖机。我听说懂事的孩子都会说不用,作为大孩子,于是我说我不吃冰淇淋,我会百般拒绝,拒绝到忘了缘由成了一种习惯,心里很奇怪,却是极度渴望的。
高中时一个人上学,妈妈送到车站下面,我让她回去了,她不知道,我轻视一箱子书的重量时我一人搬着装满书本的行李箱却有些吃力。她不知道,我在苦读的时光里,每次我所说的同学和我一起,其实总也只有我一个人。
她也不知道,我一笑而过那些时光里,小时候住学校时,半夜里流鼻我血手足无措,只能尽量挺着一人憋着的那种恐慌感。
越长越大,却仿佛越来越脆弱,在她心里,我越来越脆弱了。她把我又变成小孩,我一人行走,连一点背的疼痛都忍受不了了,我变得害怕,我再也做不到无所畏惧了。好友说,长大了就要流浪,我还在成长那时,总能体会到流浪的感觉。越长大,却有越来越多畏惧。
我尽量想让她知道,我很好。我不敢多看她一眼,因为我憋着的眼泪只有在车上才能默默压制下去。灰色的理性留在那扇玻璃门边,总会慢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