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王祖辉宁愿剁掉自己那只伸出去的手。
01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傍晚,耳边回响着姐姐压抑的啜泣声:
“祖辉,咱妈病了,是肾病,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人家开口就让先交3000,我手头哪里有钱,你快回来吧。”
挂完电话,王祖辉扔下手头的活儿就去找了工头。
毒辣辣的烈日下,光着膀子的工头儿一边啪嗒啪嗒地抽着烟,一边将一双眼睛眯起:
“祖辉呀,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老板手里着实没钱,你再耐心地等一等。”
王祖辉赤红了双眼,梗着脖子看向一旁,沙哑着声音道:
“我姐打来电话,我妈病了,要住院。你知道,我手里没钱,家里刚盖了新房。”
工头儿指间的烟头微微一掷。
片刻后,他从兜里摸出手机,脏兮兮的食指在屏幕上轻戳了几下。
随后,又拍了拍王祖辉的肩膀,道:
“祖辉啊,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先回去照顾老人。微信上给你转了500块,不用着急还。”
王祖辉抬手抹了一把通红的双眼,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工头儿又道:
“你先回去,钱的事儿我会跟老板说,你放心。”
工头儿是个实诚人,王祖辉信他。
回宿舍简单收拾了一番,王祖辉动身回家了。
约摸五六个小时后,王祖辉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大巴车。
天色已暗,头顶飘着淅淅沥沥的雨。
姐姐的电话再次打来:
“祖辉,你到哪儿了?快些回来,我瞅着咱妈不太好。”
王祖辉原本是打算乘坐公交车回去村里的,但听姐姐这么一说,他心下一紧,咬牙在手机上叫了一辆网约车。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哥,很是开朗健谈。
他主动与王祖辉寒暄,热情地聊天气谈生活。
看王祖辉兴致不高,他长叹一声:
“小伙子,你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吗?”
没等王祖辉开口,他又说:
“小伙子你相信哥,困难总会过去。”
“你瞅瞅我,年纪一大把,没个正经工作,开着一辆破车,这日子不照样乐呵呵?”
“现在我们这行也不好干,卷得太厉害。”
“我那些同行们,各个都开着好车,不仅坐着舒适,车里还安装着行车记录仪和摄像头,万一遇上点啥事儿,也不怕说不清。”
“哪像我,啥也没有。不过,还是有人坐我的车,我照样有口饭吃。”
说完,司机大哥自嘲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王祖辉不免斜着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车子。
目光扫过自己身侧的座椅缝隙时,他感觉自己的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烫了一下。
那是什么?
他不禁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借着路边昏黄的光亮,再次定睛看过去。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烫了一下,一双手无处安放,只是瑟瑟地抖着。
“一会儿你下车的时候记得检查一下自己的行李,我这车上常常有乘客落东西,水杯、书、笔记本电脑……啥都有。”
“还有落钱的呢!”
正说呢,车子突然在路边停下,司机大哥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回头不好意思道:
“不好意思啊,我去趟厕所。”
随着“嘭”的一声,车门关闭,司机大哥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王祖辉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摸向座椅的缝隙处……
是了,这是——钱!
一沓粉花花的百元大钞。
王祖辉四处看一眼,没人没车。
他颤颤巍巍地将钱拿在手里数了数,一共30张。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吓得他双手一抖,条件反射般将那一沓票子重新塞了回去。
电话是姐姐打来的,她说她和几个邻居正在送妈妈去县医院的路上。
“祖辉,你直接来县医院吧,等你交了住院费,妈妈就可以住院了。”
挂完电话,王祖辉握起拳头狠狠砸了几下脑壳。
怎么办?怎么办?
一颗颗泥泞浑浊的汗珠儿滚滚而落,每一颗都折射着座椅缝隙处那一沓粉花花的票子。
两个声音开始在王祖辉的脑子里来回撕扯:
“绝对不能拿,这是别人的钱,拿了就是偷窃!”
“车里没有摄像头,这钱应该是一名乘客落下的,司机大哥看起来还不知情。”
“拿了你就是小偷,你就触犯了法律!”
“可是如果不拿这钱,妈妈就住不了院了!”
“姐姐说妈妈的住院费需要3000,这里刚好是3000,这一定是老天爷在帮我吧!”
司机大哥匆匆跑回来时,王祖辉一脸平静道:
“大哥,不好意思,麻烦掉头送我去县医院吧。”
没人知道,听起来毫无异常的声音下,是怎样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县医院门口。
王祖辉在手机上结清车费,微笑着跟司机大哥道别,然后扛着背包下车。
他给姐姐拨了电话,去她那儿拿了相关证件,给妈妈办理了住院手续。
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刹那,他目光中的隐晦复杂的与妈妈双目中的纯粹与殷切撞了个正着。
“小辉呀,你咋回来了?我没事儿,都怪你姐,非要让我住院……”
王祖辉做出一副若然无事的样子走到病床前,用力挤出一个颤巍巍的笑:
“工头儿说我手巧,干活积极,特意批了我三天探亲假,不扣钱的。来病房前我去问了医生,他们说您的病不严重,输几天液就好了。”
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臂,想握握儿子的手,可终究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她缓缓将脑袋转向一侧,哽咽道:
“今年你都28了,从小跟你一起玩儿的大虎,他儿子都上三年级了,说起来都怪你爸走的早……”
抽泣片刻,又哀怨地瞥了女儿一眼,无奈辛酸道:
“你这个当姐姐的也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自家兄弟……”
另外两个床铺是空的,一时间,眼泪的苦涩迅速在空荡荡的病房中蔓延开来。
那天晚上,王祖辉躺在妈妈身旁的床位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凌晨时,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那个司机大哥哭着来找自己,说有一名乘客找到他家,死活要让他赔钱。
司机大哥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一遍遍地质问着:
“小伙子,你为什么要害我?”
“为什么要害我?”
“为什么要害我?”
……
02
王祖辉从梦中惊醒,直直地坐起身来,额前的头发濡湿了大半。
早餐是姐姐带来的,王祖辉没有心思吃。
妈妈已经开始输液,大半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跟姐姐说自己要出去办点儿事情,随后便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有一棵茂密的大树,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凉。
他盘腿儿坐在阴凉中,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开始给工头儿打电话,想问问工资啥时候能到账。
谁知,一连拨了三个,都无人接听。
王祖辉气得紧咬着牙关,狠狠踹了几脚树干。
一旁的环卫阿姨满眼戒备地扫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失心疯。
心绪渐渐平缓下来,王祖辉有些愧意地摸了摸树干,然后抬脚朝街道走去。
医生说妈妈得了肾癌,晚期,输液只能让她在这个世上的日子多几天。
王祖辉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抬手抹眼泪儿。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在医院周边寻一个活计,这样能一边照顾妈妈一边挣钱。
可是,汹涌的泪水迷糊了他的视线,使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他心下一喜,是工头儿!
对,是他!
一定是工资有指望了!
他用衣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没顾上瞅一眼手机屏幕,就迫不及待地接听了电话:
“喂,工头儿。” 声音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与颤抖。
“喂,请问是王祖辉王先生吗?我们是启平县人民法院……”
王祖辉的第一反应是对方打错了。
可当对方再一次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后,他顿觉后背阵阵发寒……
03
县人民法院的一间调解室内,王祖辉心虚地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向坐在对面的司机大哥。
昨天傍晚,俩人还十分友好地告别。
此刻却……
司机大哥满脸哀伤,声音中浸满愤慨:
“法官同志,昨天傍晚他乘坐了我的车子。他下车后,我发现自己丢了钱。”
“前两天我喝多了,是我老婆开的车,当时我就坐在他坐的位置,钱从我的皮夹里滑落出来,掉到座椅的缝隙处。”
“这是我的私房钱,我老婆不知情。酒醒后,我也没敢把钱往家里拿,想着去银行存起来。谁成想,还没来得及去呢,就来活儿了。”
“我车子破,单子少。一看见来活儿就激动,一激动就忘记把钱给收好了。谁知……”
司机大哥用拳头恨恨地捶了两下桌面。
话讲到这里,在座的人都已听明白了。
王祖辉的一颗脑袋埋得更低,恨不得如鸵鸟般一头扎进地下去。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听得司机大哥道:
“整整一万块啊!我得起早贪黑地跑多少单子啊!”
王祖辉满目惊愕地抬起脑袋:
“你说多少?”
司机理直气壮道:“一万块!”
满腔的愧意瞬间化为沸腾的怒火,王祖辉挥起拳头就向司机的一张脸打去:
“你ta niang de 再说一遍!”
调解室内登时乱作一团。
三天后,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一桩案件。
鼻青脸肿的原告成竹在胸地拿出了监控录像作为证据。
监控画面显示,确实有一沓钱从原告的公文包中划落至座椅的缝隙处。
被告人王祖辉夜也确实趁原告去上厕所的空档儿,将那一沓钱慌忙塞进了自己的背包之内。
至于那沓钱究竟是多少,无从查证。
此时,原告又拿出自己从银行自助机取钱的凭证,上面的数额刚好是一万。
他说这一万原本是要偷偷拿给乡下的父母的,但老人死活不肯收,他只好又拿回来了,想着抽空再去把钱给存上。
王祖辉鬓角的青筋突地暴起,太过汹涌的怒火使他的口齿不利落起来:
“你你你你……你骗人!我……我……我明明……明明只拿了3000……”
原告的父母也被请来问话,二人的说辞与原告完全一致。
案子似乎已经水落石出。
如山的铁证面前,王祖辉百口莫辩。
嘴唇被他咬出丝丝殷红的血迹,他一会儿咬牙怒骂,一会儿仰头癫狂发笑。
他以偷窃罪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同时要无条件将偷盗的钱财全额退还给原告。
自此之后,王祖辉的生活只剩下麻木与恨意。
一个与平常无异的日子,他被带到探视室。
隔着玻璃,他看见姐姐泪水纵横又憔悴不安的一张脸。
他瘸着腿,一步一步地挪过去,颤颤巍巍地将话筒贴在耳边。
“祖辉!妈……走了!”
“你出事后,我就带妈出院了。”
“你放心,你的事,我没跟她说。”
“我说你假期结束,回去上工了。”
“妈走之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我跟她说,你被领导器重,升职了,正在接手一个大项目。她叮嘱我,千万别将她的事儿告诉你……”
王祖辉咬着手臂呜呜地哭了。
姐姐继续说:
“祖辉,当初,法院将电话打到我这里,说你偷了钱。”
“你知道的,我自从离婚后,一无所有。”
“我也没啥本事,挣不来钱。所以我将家里的老房子卖了,替你还了那一万块钱。剩下的钱,我先替你收着,等你出来了,再一并给你。”
说着,姐姐别过脸去抹眼泪儿。
“祖辉,你的腿怎么了?”
王祖辉的手指默默落在那条瘸了的腿上,轻轻摇头道:
“没事。”
然而,又怎么能没事呢?
他现在已经是个身有脏污的残疾人了。
若是当初识相些接受现实就好了,就不会整日里在牢狱之中愤愤不平地闹腾,就不会一气之下自不量力地去殴打狱警,也就不会被打断一条腿了……
原本三年的牢狱生活,就这么又多了两年。
王祖辉时常蹲在不见日月的囚牢中愣愣出神,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日益枯萎。
他时常想,这辈子,自己怕是再也走不出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