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时我刚好沏上一壶茶,来电显示林芝。
“喂……”一手接起电话,一手提起刚沸的水,慢慢浇于茶壶上。
“界子……”声音苍老。
“阿姨?”我放下开水,刚浇过沸水的茶壶散着阵阵白烟,热气腾腾。
“是……”一声叹息,片刻 “林芝走了。” 茶壶上的白烟飘散殆尽,显露出本色,泛着清冷的光,我握着手机没说话,眼前朦胧,伸出去拿茶巾的手也止不住的颤抖。
“界子,林芝走得挺平静的,想来她心愿已了,你别……你好好的,嗯?”阿姨声音哽咽。
“好。”挂掉电话,眼泪吧嗒吧嗒不停,林芝的身体状况早晚会有这一天。不是不甘,也是不甘。
“嘿……”林芝的声音伴着房门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巨响一起出现在门口,而我,手上拿着的茶具差点因惊吓而报销,我心疼茶具而没好气的剜她一眼。她理也没理我,直接冲过来往小几旁一坐,两手撑着脸,脸上还带着小跑后的红晕,眼睛眨巴眨巴。
“喝什么?”问我,我没说话,煮着水,摆着茶具,看到她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
“我要点。”
“点什么呀?”
“那个那个。”她指着架子上的一罐茶,半眯着眼睛笑得跟个哈巴狗似的。
“为什么?”我站起来取过茶,她拽我坐下,贱兮兮的说:“像我现在啊,香味馥郁,醇厚缠绵。”
“打住打住。”
“我跟你讲,我答应他了,我们正式在一起了,哈哈哈哈……”
“瞧你那傻样儿。”我挤兑她。他们俩是在一次旅途中认识的,行程几乎重叠,回程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在同一城市,于是乎,两年后的今天,由她来告知我他俩正式在一起了,嘁……老套的故事情节。
我倒上一杯茶,递给她。
“我跟他讲清楚的,我可是个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没了。”闻言我重重的搁下茶杯。
“真的,界子。”她伸手抓住我,“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但这是事实,我就是顾忌这个,不然,我早就答应他了,也不会拖出这一年多。”她垂下的眼皮遮盖了眼里的认命和无奈。我伸手将她的茶杯斟满。随即,她一拍手,恢复了她平时的样子,“哎……我跟你讲,我们去……”她开始给我讲他们旅途中的一切。
大多时候她讲我听,她的讲述轻快有趣,无不显示途中的美好,包括途中的不如意及小摩擦都是美好的,她就这样,对这世界对这生命都珍惜,都包容,都感恩。
那天下午,她的讲述远去沦为背景音乐,衬着窗外和洵的阳光,晃动的树叶,窗口吹进来的微风,小几上的茶盘,对面神采风扬的林芝,以及懒靠着的我。
再往后两年,林芝每次出去后都会来我这儿,事无巨细的向我讲述她和他的旅途,从林芝发给我他们在各地的照片以及讲述过程中我对他熟悉起来。照片上他身材挺拔,面容俊郎,笑容阳光,眉眼间却自持稳重。生活中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也有颗自由广袤的心,除了工作时间,他带着林芝一直在路上。
不久前,林芝带他过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林芝有你,真好!”趁林芝去洗手间的间隙,他接过我递去的茶杯时说道,语气真诚。
“林芝有你,也真好。”我笑笑,“她值得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去爱护她。”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林芝擦着手上的水从洗手间出来。
“说你漂亮聪慧,温柔贤淑。”他嘴角挂笑,眼神温柔。
“那是,遇到我是你赚了。”林芝一脸骄傲。
“我赚了,我赚了!”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但是,苏沐,我遇到你,我赚的更多。”
“能不能别当我不存在啊。”我添上水,继续煮,头也不抬。林芝冲我半眯着眼睛笑,笑得跟只哈巴狗似的。
一星期后,阿姨给我打电话。
“界子,林芝发病了,现在在医院,情况特别不好。”我脑子轰的炸了,手有点哆嗦,半天都插不进车钥匙。我赶到医院监护室,阿姨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腹背佝偻,手肘撑着膝盖,头耷在手背上。
“阿姨。”
“界子。”阿姨在见到我后眼泪翻滚而下,“林芝刚刚平稳下来,医生叫我们在外面等。”
“是出什么事了吗?不然……”我抚着她的背扶她坐下,阿姨双手捂着脸,哭出声来,片刻后才说:“苏沐出事了,前天苏沐和他朋友去××雪山,因为身体原因林芝不能去就没去,今天上午林芝接到电话,说苏沐他们的车在雪山下一处悬崖转弯处出事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你叔叔和苏沐父母一起赶去了,然后林芝就发病了,病情前所未有的严重。”接二连三的重磅轰炸炸得我头晕目眩。
我知道在那个地段出这种事故基本没有第二种可能,但我任然祈祷奇迹的出现。
最终,苏沐没能回来,所有的人都没能回来,几条年轻的生命和洁白的雪融在了一起,消散在广阔巍峨的雪山之间。
林芝几度病危,半月后才算平稳下来,她坚持出院。
“去你家吧!”副驾上的林芝垂着眼,刘海比半月前长了些,发尖刚好碎碎的盖在眼角,影影绰绰的剪碎了她的悲戚。
回到家,“给我泡杯茶吧,喝那个。”她指着架子上的茶罐,“我记得那种茶味道是带涩的。”她走到小几旁坐下,我取了茶回身,见她伏在小几上,薄削的肩膀上下颤动。
“界子,你知道吗?那个雪山是他一直想要去的,这几年因为我不能去,他将就我他便一直没去,这回你说我怎么就让他去了呢,早知道我就陪他去啊,反正对我来说结果都一样,至少在最后时刻我在他身边啊。”
“走之前他还说要第一时间发照片给我,让我和他一起领略雪山天际屹立,巍峨壮丽,云蒸雾涌,也算是带我到雪山去了。”
“我在医院,几度病危,其实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一陷入黑暗,便会有双手牵住我,我看不见他,但我知道那就是苏沐,他牵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黑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至消失。然后睁开眼就能看到医生,爸妈,你。其实我还想要回到那片黑暗中去,因为他在那里,我也想要去牵他。”
林芝终于哭出声来,只是小声的饮泣,我轻轻拥着她。
“界子,我要出趟远门,时间可能会长点,期间,你多去看看我爸妈。”林芝双手捂在脸上,声音从指缝透出来,闷闷的。
“去哪?”
“我要去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以及那个终点。”
“林芝……”
“界子,别劝我了,我不走这趟我过不下去的,我要陪他走到最后。”她放开手,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茶呢?”我递给他,她仰头喝掉,“果然没记错,这茶真的是带涩的呢。”她淡淡一笑,这一笑印着红肿的眼睛,凹陷的脸颊,苍白的脸色,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林芝踏上了她的远途,拒绝了任何人的同行,我陆续收到她发来的照片,每张照片都是拼好的,左半边是她和苏沐以前的照片,右半边是她重新来到这儿的照片,只身一人。出现在左半边的两个人时而搞怪,时而正经,时而大笑,时而曲眉,笑容干净,色调明亮。右边照片里的林芝都是微微笑着,少了原来的灵动和活力,越来越瘦。“回来吧!”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劝,林芝都回我:“我很好,别担心,去了雪山就回来。”
我一直不太愿意收到林芝发来的照片,每收到一次就代表她又到了一个地方,没去的地方越少,就代表最后一站来得越快。
最后一站,苏沐出事的地方。
直到我收到林芝最后的消息,一封邮件。
“界子,昨天我就在去雪山的路上了,这一路过来,我坐的车轮轧着苏沐的车辙,眼里是苏沐看过的风景,感受的是苏沐体会过的温度,我心里特别平静,我知道苏沐就在前面,我状况不太好,刚刚在吸着氧气的情况下又发病了,好在已经稳住了,你以后多照顾照顾我爸妈,代我尽点孝。我这辈子特别满足,因为有我爸妈,有你,有苏沐。我拒绝你们的陪同是因为我不能让你们眼睁睁的看着我走。若我回来,我便好好活着。若我回不来,便是命数。”
后来听林芝包车的师傅讲,她包车时费用给的很高,而且只到那次出严重事故的地方,去的路上几次催师傅加速,还一直吸着氧,到了地方拄着登山杖下车,脚步踉跄,走到出事故的路边,撑着登山杖,望着悬崖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约十多分钟,她起身上车说回去吧。司机师傅也不知道回程途中什么时候她便睡着了般没再抬眼看过窗外。
我陪叔叔阿姨去接了林芝回来,一个小小的盒子便承载了她二十几年的重量,叔叔阿姨神色悲怆,反而安慰我:“这都是命数。”
我拿出茶具,泡上林芝第一次点的茶,倒上一杯,放在以前她常坐的位置上,不知她和苏沐在天国遇上了没,是否仍像这茶一样,香味馥郁,醇厚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