簸箕嫂唾沫横飞一脸不屑：“自古至今，哪个女人不嫁人？” 母亲被堵得哑口无言，父亲火了，拎起桌上的东西，就丢了出去。
那一年我高考，暑假过了大半，大学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未到。然后，簸箕嫂就带着她家那个粗苯壮实的儿子上了门。
当晚，我受惊高烧，直说胡话，大伯娘和母亲守了我一夜。醒来后，母亲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你要是考不上大学…… 一向沉默不语的大伯娘也擦着眼泪问：“小玉？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我静默不语，一颗心却早就跌在深渊里。
一、挥之不去的噩梦
自我三岁起，小姑姑就指着我嘲笑母亲：长大了，肯定嫁不出去。有时，村子里来了憨子、跛子，小姑姑必定要指着这些人对母亲说：若是白送，只怕憨子也未必肯呢。
此时，那些憨子睁着一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嘴巴里似乎要滴出口水来。我惊得面色青白，躲到母亲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衣襟下摆。
等我5岁进了学校，功课遥遥领先，这些“没用，嫁不出去”的议论稍稍停了停，母亲和我算是安稳了几年。
然而，等我念到初中，已经有女同学休学回家，说是在家里养几年，就要考虑定亲。那时，我已经懂事，完全明白定亲是什么意思。
当我细看周围粗糙的男性，看着他们打量女子的眼光，就像在农贸市场看猪娃，挑牲口一般，心底直冒凉气，而背上的汗毛也会不由自主立起来。
那时，嫁人这事于我，就是一个噩梦，落入这样的境地，只怕比死还惨。
放眼四周的已婚女子，更是让人心惊不已。
簸箕嫂生了六个孩子，家里口粮总是不够吃。黑皮的母亲，起早贪黑，孩子们还是穿得破破烂烂，锅里端出来的饭食我看着就咽不下。
芳姐的男人身体不好，所以下田、对外交涉，都是她独自承担，练得嗓门粗豪，身子粗壮，一巴掌下去，连男人都疼得咧嘴。
回头看自家的几位伯娘和母亲，在奶奶的威压之下，在和丈夫的吵闹中，战战兢兢生活了几十年。
她们不但要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要外出下田做活，比男人辛苦不知道多少倍。
所以，嫁人这件事，对于病病歪歪的我，说是惩罚或者渡劫更恰当些。而我，只有一线生机：考大学。若是抓不住，此生就难说了。
二 、唯一的生路
父亲曾经叹气：若你是男孩子，我还能想点办法送你去当个兵或者学个什么技术。卖菜、当个服务员这些，你肯定不行，身子吃不消。可是，理个发，去超市当个收银你应该可以。
我因为体弱多病，不但带累母亲，连父亲都愁得直叹气。别说嫁人了，总要找条路子活命吧？农村孩子，能吃能睡能干活就是天然的资本，而我自出生起，就没有这项资本。
好在我还能读书。
但是，我们那边的小学校长却四处宣称，女孩子在小学功课好都是正常的，一到初中就就会成绩一落千丈。所以，读书这件事儿，还是不要指望女孩子。
我们那年，恰逢教育实验，那一批孩子只读了五年小学，就开始考初中。全班三分之二的孩子都被刷了下去。
而我，也因为小学校长的预言，心中郁郁不乐，极度担心。母亲时常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坐在我床边，久不久长叹一声。
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可我又不敢出声，只好装睡。
初中三年，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特别拼命，这一点我自己很清楚。我从来没有早退过，也没有迟到过，没有赖过作业，也没有逃过课。
我是班长，兼任学习委员。老师们都拿我当其他同学的榜样，对，我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哪怕高烧，哪怕病得走路摇摇晃晃，我都不曾请过病假，因为我害怕耽误学习。
耽误了学习就意味着成绩下滑，成绩下滑，就不能升读高中，不能读高中就考不成大学。念不了大学，我就不能挣脱自己的出身，那我的下场如何，无需别人说，周围女孩子就是现成的榜样。
这是我的救命稻草，这根稻草上不仅拴着我的命运，还牵连到母亲。所以，我没有退路，唯有背水一战。
所幸，我顺顺利利升读高中后，功课依旧遥遥领先，并未下滑。母亲和关心我的大伯娘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日，我从县城回家，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乘凉，手里握着一本书消闲。簸箕嫂却喜滋滋跑来说：念大学？哪里有那么容易！都说祖坟上冒了青烟，才能出一个大学生呢。
然后，簸箕嫂话锋一转：“我们家大壮，看上你们家小玉了，到时候等她考不上大学，说不定我们家大壮委屈一下，咱们两家就能结亲。”
大伯娘和母亲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簸箕嫂讪讪的，自说自话一阵就走了。等她还未出门，大伯娘冲着黄狗身边的食盆狠狠地啐了一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随后，簸箕嫂在村子里宣扬了足足大半年，说老王家的女儿，长到这么大，没有哪家看上过。他们家的大儿子阿壮，好手好脚，眉目端正，稳稳一个壮劳力，不知怎的眼瞎，方才瞧上了他家的痨病秧子，可我们家却不识抬举。
为了这事，母亲哭了很久，父亲的脸色也极为难看。
而那次之后，每次我回家，总会“偶遇” 簸箕嫂的大儿子阿壮。我永远记得那双眯缝眼，配着敦敦实实的身躯，指甲里永远有一圈黑泥。
他不是拿着一包镇上买的油炸面果，就是拎着什么稀奇古怪的吃食在等着我。每每我像见了瘟神，能逃多快就逃多快。
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种黄色的大番茄，熟透了，隐隐透着一股子清香。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汁水染到脸上和手上，也顾不得。
而我去堂叔家取一本书，经过路口，一眼瞧见大壮似乎在等人，遂快步赶路。谁知正正被他瞄到。他急急慌慌追上来，堵住我，磕磕绊绊说了半天，我也不明白所以。
后来，阿壮急了，一抬手将那包番茄砸了过来，我一惊，偏过头躲了，熟透的番茄跌在地下摔得稀烂。
周围人大笑，阿壮涨红了脸，生气了：我阿娘说你不识抬举，原来是真的。我看都没有看他，直接走了。
那以后，阿壮不再堵我了。
三 、在劫难逃
三年高中生涯紧张而短暂，能够做的我都做了。老师们说我不但天资好，而且非常勤奋用功，又自动自觉，从来不需要他们操心。
凡是布置的作业，我一早完成，然后又忙着研究加试题的窍门，又跟其他同学交流学习心得。
其他班级，老师们讲完功课，一般都不会再讲加试题，但我们班不行，因为我总有疑问。但凡满分是120分的科目，我不会只考100分。
别人都说我“爱学习”，但我却明白：如果不能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知道未来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每每想到阿壮那双眯缝眼，想到簸箕叔拎着锄头满院子追打簸箕嫂，我就满头冷汗。唯有不断努力做功课，争取满分，才能稍稍安抚我那颗恐惧的心。
从考场下来没有多久，其他同学就陆陆续续接到了录取通知书，而我家却十分安静，安静得令人窒息。
我夜夜流泪，不敢弄出丝毫响动，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白天，我累极而睡，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如此过了月余，大壮央着簸箕嫂，非要来我家提亲，毕竟名落孙山后，我们家父母也不会那么傲气。
所有的媒人都不肯上门，理由很简单：人家的女儿就算考不上大学，也不会嫁到你们家。但大壮许是吃错了药，硬是拗着，把簸箕嫂扯进了我家的院子。
簸箕嫂口沫横飞：功课好的，也不止你家小玉一个。可是，年年就那么几个大学生，哪里就轮到你们家？说是，要祖坟上冒青烟才能出个大学生呢。
父亲怒极，拎起簸箕嫂的礼物就丢了出去，掷地有声地回她：我们家女儿哪怕养到八十岁，都不会嫁到你们家。
簸箕嫂跳起脚来，堵在我们家大门上，就是一顿怒吼，从老王家的开山祖宗问候到我的孙子辈。
足足半个钟之后，三堂叔一阵风地冲了过来，一把将簸箕嫂推在地，不许她欺负我。又把大壮使劲踹了两脚，告诉他：你是猪油蒙了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王家的女儿，生得这般白白净净，斯文柔顺，就算考不上大学，这周围几个镇子的男子，也能左挑右捡。
大壮蔫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的录取通知书才到：一本重点大学。三堂叔出钱摆谢师宴，合村统请，见者有份，硬是帮我出了这口气。
【喵君点评】
母亲说，她这一辈子，跟奶奶斗气，跟父亲吵嘴，却为了我哭尽了此生的眼泪。而大学那一关，不仅是母亲，不仅是我，包括族里上下，都是一个劫数。
三堂叔说，我们进考场前，他们开祠堂祭祖，希望祖宗保佑，上天眷顾。哪一年，我们一族，出了三个大学生，让他面上增光，心中欢喜。
私下里，三堂叔曾经悄悄告诉我：小玉，我都帮你看好了。万一你落榜，我战友的儿子，家庭条件好，人也不错，我舍了这张脸去提亲。
大一下学期，我就让父母从老家出来，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跟着我。他们有时候说，想回老家，但我坚决不肯。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个偏僻而遥远的地方，此生不愿意再回头。带着父母，我们安然而舒适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与世无争，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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