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时髦婆

黄堡文化研究 第286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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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村里班辈很低。一则是村邻,二则还有点老亲戚的瓜葛,就管她叫四婆。她男人弟兄六个,位四,我叫他四爷。村里同姓和异姓中,还有好几个四爷四婆,有时以示区别,就在她的外号“时髦”后加个“婆”字,叫“时髦婆”。当然是背着她这么称呼的。她的尊姓大名极少被人提起,只是在记工分或分粮时被郑重而陌生地叫响。四爷死后,她就是一户之主,又没生过儿女,好些年就独独一人过日子。

村子分前凹后凹两个自然村,四婆就住在两凹之间的原畔下,独独一户人家。四婆窑院里果木很盛,桃、杏、梨、葡萄抚啥成啥,长在院畔虚土上的桐树发木极快,加上一丛丛的花草和月季篱笆,足以显示主人的心性。几亩自留地,几只羊,一条狗,一群鸡,“世外桃源”不过如此。不知哪一年,四婆抱养了—个女儿,眨眼间出脱成人,长得聪颖乖巧,又是识文断字的高中生,只待觅得一个上门的好女婿,四婆的家境可就很是羡惹村人了。

四婆也有过十六、七岁女孩子的年龄,有过村姑的美丽。四婆却没进过学堂,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十六、七岁的四婆成了孤儿。自小离了母亲,父亲在赶脚驮炭的陕甘道上被土匪黑八打死了。四婆去流浪,去闯荡花花世界。一个国民党的团长看上她的姿容,娶她当了小老婆。她看上的是团长手里的枪,借这枪打死了土匪黑八,然后去父亲坟上大哭一场。十六、七岁的四婆痛痛快快地报了杀父之仇。方圆几十里传遍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强悍悲壮的故事。之后,那团长在战场上送了性命,四婆又成了流浪女。她也没给那团长留下后人,孑身一人,流落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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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的姻缘一线牵。赶脚挖炭绞把的穷汉子四爷,有一天领进门一个梳短发头的年轻女人,这女人就是四婆。她人长得白净,手脚麻利,那短发头尤其让村人眼鲜。村人把这种发型叫“时髦牌”,随之也就叫她“时髦”。这在解放前后的土原上,有一种新的女性的意味。童谣唱“时髦牌,快快长,长大跟个小连长”。豆蔻年华的女学生都时兴留短发头了。四婆早长大了,长成了少妇。做过团长太大的四婆又回到土地上来了,成了贫农的媳妇,很贤惠地操持一个穷家当。四爷的两个兄弟是光棍汉,弟兄们闹了纠纷,操起铁叉是铁叉菜刀是菜刀地拼死命,打得血里头捞骨头。四婆哭着拉架,不知被谁的家俱在脸上砍了个口子。这道疤痕永远留在了四婆的脸上。

之后,四爷四婆离开了老庄子,在两个自然村之间的僻静地方取土打窑,安家立业。渐渐地有了这处果木葱笼的“世外桃源”。四爷一身好苦,有力气,四婆又精明能干,日子算得上小康人家。四爷喜好经营羊,羊粪壮地,自留地里不少打粮。只是吃水要到后村窖里去担,天旱时要下到三几里深的沟里去担泉水。常常可以看见四爷挑着一担水从峁上悠悠地闪入窑院里去了。四婆做好了晌午饭,就站在窑院前扯着嗓子喊叫四爷的名字,满沟满凹回荡着四婆的声音。许多年间,四爷四婆给队里放羊,每天早晚两晌,赶着羊群上沟下沟。春夏秋冬,风雨雪霜,羊总是要吃草的。传说四婆在沟里饿了渴了,能喝生羊奶。她搔下羊毛,打成毛衣,穿在身上,每晌放羊回来一捆柴。柴垛子堆成了院墙,囤里有粮,缸里有水,就能把生米做成熟饭,人吃饱了就能活下去。四婆觉得日子过得很滋润。

我上村里的小学时,常路过四婆的窑院前。听见远处的脚步声,四婆家的狗就咬起来了。四婆四爷这家人便让人敬畏,也感到神秘。一次,我爷领我去四婆家,四婆拦了狗,摘了鲜果子给我吃。四婆看我怯生生的,便硬拉住我,抚摸我的头。我感到了一种慈爱的拂抚。四婆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她稀罕孩子,老人们熬了发苦的茶喝着,抽着旱烟,说谷点豆,探节数时,真是乐哉悠哉。这不就是田园诗么?四婆也象男人一样喝酽茶,喝白洒,操着个拐杖长的烟袋杆抽旱烟,扯嗓子谈天说地。当我从乡人那听说到四婆的那些往事之后,总琢磨着她的言谈举止,一招一式。四婆是个特殊而丰富的乡村女人。

四婆的命运等着她自己去经历,有福也有祸。其实每一个人在这一点上都和四婆一样。突然有一天,有人来告诉四婆说,四爷死了。四爷倒卖羊只,挨了批斗,心里转不过弯,在一个坟地里的小柏树上吊死了。四婆真可怜,又独独一个人了。之后又是个什么批斗会,四婆哭着号着扑上去,要撕挖整过四爷的村干部,要他还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已经在地底下化成黄土了。四婆担着桶去泉里担水。一个人蹲在窑院前抽着旱烟,自己和自己说话,从此再也听不到四婆吆喝着四爷的名字叫他吃晌午饭的喊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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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四婆曾收养过两个孩子做儿女。大的是个男娃,沟那边原上的,据说四婆五黄六月收麦天,舍不得把娃放在屋里,就在地头搭一晾棚,收着麦子照看孩子。这娃长到翅膀硬了,却离开养母回到生母那儿去了。四婆不信邪,又抱养了亲戚家的一个女娃,喂吃喂喝,擦屎擦尿,终是从一鞋吊喂养成一个大闺女。闺女长得好人材,高中毕业后在家,说媒求亲的能踢烂门槛。这女子的确给了四婆以欢悦。乡人俗话说,人还不是活娃哩!四婆也正是从闺女身上体味到了她自己眼下的生活情趣。前面说过,四婆能觅得一个好上门女婿,就是她的福份了。四婆还能指望有什么呢?

故事却没有这么发展下去的。在此当儿,有一个公家人闯入了四婆的生活。这公家人恐怕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在小城里干做饭还是看大门的差事。四婆成了这个老男人的老婆。老年姻缘,彼此有了个说话的伴儿,岂不乐哉!乡人都说,四婆的罪孽熬到头了,苦了一辈辈,老来福气不浅。可是事隔一年半载,我回到老家,却听说四婆与她的这个老伴儿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人说公家人和四婆处得很好,闺女又可以顶替公家人进小城工作,事情出在有一天公家人领回个从东北来的侄儿,竟想同这待嫁的闺女结为良缘,但四婆咋都不愿意,宁可让公家人走。一段日子闺女进小城了,公家人同她散了,四婆四顾茫然,又独自守着这个有田园诗味却也凄清落寞的窑院。果木飘香,四婆很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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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啊!四婆总说是命。她平常还像没什么事似的,但遇上谁家过丧事设灵堂,四婆就带了薄礼去,跪在灵堂前哭号得肝胆俱碎,谁听着谁掉眼泪。四婆是“借旁人灵堂,哭自己的凄惶”。哭完就端了酒碗喝酒,酩酊大醉而归。事隔不久,那公家人突然得了不治之症,病榻旁亲人无几,即将成为遗物的东西也所剩无几,公家人捎话想见四婆一面,四婆去了,伺候了几个月,直至曾经是她男人的公家人咽了气。四婆执意把尸首弄回来,打着窑院前的大桐树作棺木,排排场场地送入了黄土。人说四婆心好,办丧事时,闺女从小城赶回来了,披麻戴孝,哭得泪如洗面。而后,闺女做了音乐教师,结了婚,生了孩子,四婆仍守着她的窑院,一个人。果木年年开花结果。

前多年我回村里,去看望四婆。四婆的土窑院还依然如旧。四婆银发闪闪,嗓音朗朗,脸上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一种坦然的自在。四婆说,她闺女常回来看她,她也上小城里看过外孙,都好。四婆叫着我的小名,说,写字的差事费脑子,看你比我上回见你又瘦多了,我娃凄惶的。四婆怜悯我。四婆让我果木熟了回来吃。我递她烟,她说没劲,抽不惯,又往长烟袋装旱烟。我给四婆点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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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于《女友》一九九〇年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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