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八佾】3.26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大意】孔子说:“在上位不能宽厚待人,行礼时不恭敬,参加丧礼没有哀戚,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有人说,此章必有为而发。然针对何人何事,或曰讥孟武伯,或曰讥当时失德之君,均已无可考。也无需考。读《论语》,全当是聆听圣人垂训,字字句句皆为我而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居上不宽。居上,即指在上位的人。居上位者要爱人,故以宽为本。宽,可从待人之宽与政事之宽两方面来解读。
待人之宽,是指要有容人之器识。《中庸》云:“宽裕温柔,足以有容”。据《吕氏春秋·贵公》载:管仲病危,齐桓公到病榻前征求接班人选,问,鲍叔牙如何?管仲与鲍叔牙幼年时就是好朋友。齐桓公继位后,是鲍叔牙极力举荐管仲,使管仲从死囚一跃为国相。可管仲却否定鲍叔牙,推荐了隰朋。他说“鲍叔牙之为人,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于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鲍叔牙狷介耿直,不屑与小人为伍,且一旦发现别人的过失、缺点就揪住不放。“夫相,大官也。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国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坐在高官的位置上,就不能在小处苛求人,不能在小事上太清醒。正直之人必定是好人,但未必是好官。一个人自身品德高尚是“己立”、“己达”,而好官的标准是“己立”还要“立人”,“己达”还要“达人”,要能团结一切可团结之人,要能调动起全社会的才智和力量。倘若一个人洁身自好、目无下尘,显然是不能与下属打成一片,他只有自治的才能,而无治人的才能。古时帝王的礼帽“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统絖塞耳,所以掩聪也。”(《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前面的玉串,是用来模糊视线的。用统絖的珠子塞住耳朵,是为了让听觉迟钝。帝王的冕旒华服,原是为遮蔽视听设计的。居高位者,得学会装糊涂。因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装“糊涂”,眼里就容不得沙子。连沙子都容不得,又何以能容众。不容众又何以能得民心。俗话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若以自治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就是“居上不宽”。对属下求全责备,属下就不会与你亲近,与你不亲近,就不会信任、服从你的领导。
政事之宽,一方面重德治教化,薄赋轻徭,广施于民。另一方面要完善法制,刚猛相济,推行正义。孔子对冉有说:“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春秋繁露》)先发展生产,让百姓填饱肚子、再施行教化。“敬敷五教,在宽。”(《尚书·舜典》)以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教化百姓,是为宽也。“不教而杀谓之虐”(20·2)不教化百姓就惩治他们,是暴政。“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12·13),敦化民风,使民无争,没有人打官司才是最理想的政治。凡事教化在先,制定规矩和预防措施在先,绝乱塞害于将然而未形之时,这是宽政爱民的体现。宽政并不意味着政纪松弛,对于不孝、不恭,以至于逆乱者,应绳之以法。昔者,郑国良臣子产病危,将政事托付给子大叔,道:“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是多死焉。故宽难。”(《左传·昭公二十年》)实行宽政是很难的,一味宽大,而放松政纪,就像水很柔弱,人们喜欢下水嬉戏而溺水身亡。而火很猛烈,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少有人死于火。子大叔执政后,不忍心严苛刑律,于是郑国盗贼成堆,聚集在崔苻之泽。子大叔后悔没听子产的话,遂举兵,剿灭盗贼,盗患方止。孔子说:“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 ,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宽政,即宽猛相济之和。若徒有爱民之心,而法纪松弛,则奸豪得志,善良之民反不能受其恩泽。所以为政必要严明法纪,惩恶扬善,让奸民滑吏不能逞其私欲。故孔子赞子产为“古之遗爱”。
为礼不敬。敬为礼之本,不敬,则礼不行。而“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左传·昭公七年》)礼,是人的躯干,不知礼、行礼,就无法在社会上立足。《春秋繁露》云:“为礼不敬则伤行,而民弗尊,弗尊则弗敬。”行礼不恭敬,就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人民就不会尊重你,不尊重你就不会敬畏你。孔子著《春秋》,是为彰明春秋大义,让天下乱臣贼子惧。在《左传》中,凡行礼不敬者,皆会受到时人的批判,并预言其不得善终。譬如宣公十五年,“晋侯使赵同献狄俘于周,不敬。刘康公曰:‘不及十年,原叔必有大咎,天夺之魄。’”赵同是晋文公开国将领赵衰的儿子,他到周朝进献狄人俘虏,行礼不敬。周天子的卿臣刘康叔就预言他十年之内,会有大祸。果然在鲁成公八年时,赵氏遭受灭族之灾,就因为赵同、赵括将与自己侄媳通奸的兄弟赵婴放逐。这侄媳是晋成公的女儿赵庄姬,就在晋景公面前诬陷赵家意欲谋反。《赵氏孤儿》说的就是这段故事。又如僖公十一年,周天子派召武公、内史过来为晋惠公册封并赐予荣宠。晋惠公受玉时懒洋洋的,内使过回去后,对周天子说:“晋侯其无后乎!王赐之命而惰于受瑞,先自弃也已,其何继之有?礼,国之干也;敬,礼之舆也。不敬,则礼不行,礼不行,则上下昏,何以长世?”预言晋侯的后代恐怕不能继承君位。因为他行礼不敬,自暴自弃。礼是国家的躯干,敬是载礼的车子,礼仪不行则上下昏乱,又怎能长世不衰呢?果然在僖公二十三年晋惠公卒,太子圉立为晋怀公,但不到一年,就被杀了。之后,晋文公继位。文公是惠公的兄长。《左传》中行礼不敬而后事不吉的例子比比皆是,不一一枚举。
临丧不哀。临丧有二解:一为参加丧事,依据《礼记·檀弓》“适墓不登垄,助葬必执绋,临丧不笑。望柩不歌,入临不翔。当食不叹。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适墓不歌。哭日不歌。送丧不由径,送葬不避涂潦。临丧必有哀色,执绋不笑,临乐不叹。”写的都是参加别人家的丧事,或邻里举办丧事、路遇丧事时,脸上都要有哀伤的表情,不能面带微笑或唱歌,甚至不能张开双臂快步行走。一为居丧。依据《大戴礼·曾子立事》“临事而不敬,居丧而不哀,祭祀而不畏,朝廷而不恭,则吾无由知之矣。”我以为两解皆可,遇丧事,无论亲与非亲,都得面有哀色。为他人之丧而哀,乃出于仁心。为亲人之丧而哀,乃人之天性。哀为临丧之本,临丧不哀,则无情无义无人性。《左传》中也记载有因临丧不哀而失礼失国的例子。成公十四年冬十月,卫定公卒。夫人姜氏哭丧后休息,看见太子并不哀伤,连水都喝不下去。叹息道:“是夫也,将不唯卫国之改,其必始于未亡人!乌呼!天祸卫国也夫!吾不获鱄也使主社稷。”鱄,是姜氏之子,卫定公的嫡子,本应立为太子。可卫定公却立妾敬姒之子衎为太子,即卫献公。后来卫献公被大臣孙林父、甯殖逐出卫国。又昭公十一年九月,鲁昭公葬其母,“公不戚”,昭公不悲伤。晋国来参加葬礼的使臣回去告诉史赵说:“必为鲁郊”。鲁公必将寄居在鲁国郊外。晋国大夫叔向也说:“鲁公室其卑乎?君有大丧,国不废蒐;有三年之丧,而无一日之戚。国不恤丧,不忌君也。君为戚容 ,不顾亲也。国不忌君,君不顾亲,能无卑乎?殆其失国。”鲁国的公室恐要没落,国君丧母,却不废止阅兵; 有三年的服丧期,却没有一天脸上有哀容。国家没有因丧事而悲伤,人民不敬畏国君。国君没有哀戚之容,是不顾念亲人。人民不敬畏国君,国君不思念亲人,能不没落吗?昭公大概要失去他的国家了。昭公二十五年,鲁昭公被季氏逐出鲁国,七年后客死在齐国乾侯。
“吾何以观之哉?”朱子注:“居上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为礼以敬为本。临丧以哀为本。既无其本,则以何者而观其所行之得失。”有人批朱子此说迂阔。居上褊隘而不宽,为礼傲惰而不敬,临丧无哀戚之容 ,人表现出这样的情态就已经让人很厌恶了。“何以观之”,是指厌恶他不宽不敬不哀,而看不上他这个人,故不欲观之。而朱子却还要画蛇添足地说:“以何者而观其所行之得失。”拿什么来评判他行为的得失。朱子之意与“林放之问”相应和,是说礼失其本,则其行为末节皆不足观。“故居上不宽,则其教令施为不足观。为礼不敬,则其威仪进退之节不足观。临丧不哀,则其擗踊哭泣不足观。”(钱穆注)如果内心没有慈爱、恭敬、哀戚之情,礼仪上再周全,亦为非礼,君子“非礼勿视”,故不足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