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长安·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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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女性力量主题活动。

文/简宸x

“娘娘,更深雾重,快快回殿吧。”秦鸢想阻挡江昭仪在夜色中前行的脚步。

“岭南的使节,家乡人来宫里了。”

“娘娘稍等。”秦鸢上前打听。

“回昭仪,皇上命微臣送岭南荔枝到太真娘娘宫中。”

“嗯,不扰大人事务了。”

“娘娘,还好吗?”秦鸢扶起差点趔趄摔倒的江昭仪,此时她目光黯淡了下来,轻声说:“我们回宫吧。”

秦鸢料娘娘依旧不忍割舍与皇上的琴瑟和鸣旧日,怎奈皇上如今已得美人在侧,昭仪一定会为此伤心。

刚要开口,江昭仪仿佛猜出了秦鸢的意思:“秦鸢,我无碍,皇上心悦何宫娘娘事小,大唐一日无明主事大。”说罢,便披衣径直回宫。

秦鸢一惊,眼前晃动着画卷上武周时代朝堂上一言九鼎的红妆卿相的身影。

一、太子夜宴

“大唐太子的成王之路由鲜血铺就,不信,去问夜风中的玄武门。”

苑前的梅树枝叶凋零,不见昔日葱茏。

今年七夕,当众人都认定皇上一定会与宫中新宠共度佳节时,皇上移驾了江昭仪的梅宫。当初还是江才人的江时卿从来未尝过宫人宫怨词的滋味,在宫中从豆蔻之年逐渐长成独当一面的一宫主位。

丝毫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卿在铜镜前梳妆起来,点绛唇,浣素手。宫中服侍的一众宫女们见皇上悄悄走入宫中,都知趣地默默退下,只有殿中的红烛在微风中飘摇。

“梅精,捉住你了。”皇上一把捂住时卿的眼睛。

“臣妾还未梳妆。”

“颊上红鸾,远胜于粉黛颜色。”铜镜面前,时卿发现自己的面色在红烛旁显得更加绯红。

皇上更衣早朝前,赠给江昭仪一组美人画,画中有吴中西子,三国大小乔还有娥皇女英。

“皇上是想让我与寿王妃当一对姐妹。”

“这便是皇上昨天的来意。”秦鸢道。

“只是如今,皇上已经疏于政务多年,身边尽是李林甫、杨国忠等谄媚之臣,我实在担忧一朝社稷不稳,却只能谨守后妃之德,不问政事。”曾经,皇上也曾尽职尽责,广纳贤才,在御书房里与自己畅谈户政改革与边军分权,现在, 曾经一代英主无心政务,只热衷丝竹美人。

“但大唐,不仅仅是皇上一人的天下,也是天下人之天下。太子的密信,娘娘考虑如何?”秦鸢知道玲珑阁需要江昭仪。

“秦鸢,引我见太子吧。我不愿困在宫里成天无所事事揣测皇上的心意,娥皇女英,不过是后世编造出的故事,让享齐人之福的人从中受益。”

“娘娘,我会转告太子。”

“殿下,寿王如今已经日渐消沉,加上武惠妃已去,无人能够助力其夺储,依老夫看,只要殿下忠孝勤谨,陛下不会多加刁难。”

“只是如今朝中大臣的人心向背难料,在前太子被废前,大多数朝臣皆与其交结,一时倾覆后,他们也很难转化阵营。”裴侍郎深知种种暗涌。

“陛下素来多疑,也正是前太子行为过当才会惹火烧身。”越学士附和。

“还有,如今父皇将朝政全交付给谄媚之人,将军务交给各方节度使,久而久之,大权旁落。”

“太子殿下,务必争取监国一职。”江时卿同秦鸢一同走入中庭。“如今危机之兆已在,不得犹豫不决,让旁人有可乘之机!”时卿道:“如今丞相李林甫是武惠妃的心腹之臣,必然助力惠妃之子寿王夺太子之位,也会处处打压殿下,如果再拖延,大唐的一切将风雨飘摇。”

“谢娘娘指点。”江时卿摘下面纱,望见在座的都是自己熟悉的朝臣。

“诸位,如今的臣子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通过买官来的投机之人,大多数是投机之人;一类是前朝跟随陛下的功臣;还有新入朝中尚未得到重用的曲江才子。我们需要联盟的,是后两类人。”时卿环顾四周:“后宫方面,本宫自会多多留意。”

对面,身为御史的颜致亭道:“如今李相一手遮天,炮制冤狱,太子一定要拨乱反正,还我大唐清明。”

悄然离开时,玲珑阁武官端明找到了秦鸢。

“娘娘终于答应加入玲珑阁了吗,是否是应了传闻所说,后宫有新的佳人来分宠?”

“也许,不过,娘娘应该最为忧心大唐不宁。”

“是我不识泰山了,鸢儿,听说事成后,太子许娘娘太后之位,那你有没有求什么?”

“我会继续为玲珑阁洞察情报。”

端明不敢相信:“鸢儿,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打算,我们为玲珑阁已经操劳了半生,你活一世难道就为不负太平公主遗命吗?”

“端明,我视你为师兄,也是同盟,你此番言语意欲何为?”

“鸢儿,我本以为,世事清明以后,可以有机会远走天涯,不受拘束地生活,故想知晓你的意愿。”

“但是,大唐最漫长的黑夜已经快到来了。”秦鸢告辞,随同江昭仪回宫。

二、皇家寿宴

“在那一瞬,长安触手可及。”

梨园的佳丽们为了此次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的机会都在抓紧苦练。江昭仪本来精通歌舞,又曾得圣上专宠,自然承担了代理梨园宫女们编舞之职。

除了梨园宫女,加入舞蹈的还有被选出的长安少女们,她们好不容易得到了入宫面圣的机会,纷纷雀跃不已。

时卿也是偶然来到寿宴中的民间女子之一。

随着行医的父亲游离全国时,小时卿路过了这座盛名在外的万国之都。相熟的颜家三兄弟中的致亭哥哥来到长安科考,时卿在随父亲行医备药之余,总是会找致亭哥哥谈天,聊起在岭南学堂一起创办的诗社,互相修改文赋。

听致亭哥哥说,大唐与其余各朝不同,自武周起,不少才识过人,以诗文闻名的女子也被选入宫中为官,她们被时人称为“红妆卿相”,其中最出色的是上官婉儿,她从掖庭奴一路当上女相。

这无疑是长安最打动时卿的地方。不足十岁,她的诗文已经流传岭南,假若传到京城受到皇上留意,被选入朝中就可以一展青云之志了。于是,时卿随身携带着自己的诗文,特别是被学堂先生称有君子之风的的《梅魂》。

                        梅魂

            朔意凋万艳,新枝始展颜。

            愿识霜风雪,犹立天地间。

致亭哥哥总是比其他人懂得更多,也看得更远,时卿一直相信对方能够在科举中金榜题名。虽然江家世代行医,时卿却认为自己的归宿是长安,也许未来能够嫁给小时候一直崇敬的致亭哥哥。

被选入长安寿宴舞蹈时,时卿迫不及待要把好消息告诉致亭,却听他的随从讲起致亭哥哥遇到了一个大好事,他在长安的老师殷先生有意许配自己的千金给这位得意门生,得知此消息,时卿顿感天崩地裂,在宫中练舞的日子也时常悄悄抹泪。

但时卿随母亲习舞多年,又懂音律,很快在梨园脱颖而出,被皇妃任命为领舞。

寿宴上,时卿远远望见皇上与嫔妃、皇子公主还有众臣们欢聚一堂,外国使节、长安百姓也一起同享其乐,油然而生作为唐之子民的自豪之情。舞毕,内臣单独让时卿留在殿中。

皇上问左右嫔妃这个领舞为何人,排舞的徐美人请时卿回答自己籍贯。

“民女江时卿,字采萍,为岭南人氏。恭祝吾皇万万岁,大唐永世昌明。”

“快快请起,赐座,赏黄金。”就这样,时卿被安排入座宴中,十分惶恐,不敢直视身边人。

直到数年后,自己被选入宫,同皇上说起多年前的这场偶遇,二人才惊叹前缘注定。

本来,江昭仪坐皇上左侧,共同欣赏自己排练的《惊鸿舞》,皇上却一直心不在焉。直到高力士耳语,皇上才短暂离座,然后随面色苍白的太真娘娘一起入座,一直搀扶着受了风寒的美人。

江昭仪自知多余,想离去时,皇上找到自己:“太真受了风寒,恐怕不能受到惊扰,时卿能不能让《惊鸿舞》就演到这一段,以后再演?”

“遵命。”

殿中的舞蹈者一脸错愕,这是数十人几个月的心血,皇上连看完的耐心都没有。不过,最失落的应该是排练舞蹈的江昭仪了,皇上在殿上众人面前叫停她排练的舞剧,无疑在众人面前宣告了她的失宠。

旧时今日之对比残忍,在自己的寝宫内,独自抚琴的江时卿在急促的琴弦中不慎折断了伴随自己多年的七弦琴。

三、唐宫怨

“何事秋风悲画扇。”

“好不容易陛下择一刺史入京为官,一切妥当后,李林甫的朋党竟上奏刺史疾病缠身,如此欺上之举,与赵高无异。”越学士从聚贤堂得知消息,所有士人群情激愤。

“还有,有御史弹劾太子妃母家行为不检,众爱卿有何高见?”太子环顾四周。

“殿下,玲珑阁已经查实太子妃兄弟韦坚前由李林甫的人举荐入京,不久便被扣下谋反的罪行,这是效仿武惠妃构陷三王之法,意图祸及殿下啊!”

“秦姑娘,能查出韦兄由何人举荐吗?当初韦玥还庆幸兄长拜官,如今看是阴谋。”太子叹道。

“殿下,众人皆知殿下与韦坚私交甚好,如果韦坚不能洗脱谋反罪名,殿下最好为避嫌疑划清同太子妃的距离。”时卿说道:“如今陛下前半生都奔波于宫变,陛下太明了在太子之位上有多么渴望一步之遥的宝座。”

“娘娘,虽说如此,本王从未有过为了筹谋的不轨行为,所虑的只有自保和巩固唐家的江山。”

“殿下不用过度自审,如今风云诡谲,殿下不得坐以待毙,这份名单中有玲珑阁查过尚无与李林甫牵连的京官,有的是旧时太平公主宾客的后人,人品贵重,仰太子之名,待时日一定向太子引见。”时卿呈交一封密信。

“多谢娘娘相助,若是韦兄真被认定谋反,本王该如何自处?”他的眼前是可悲的远景。

“与韦太子妃和离,至少让祸不及太子府,然后让太子妃居于禁苑之中,免于他人陷害。”时卿答道。

这些天,皇上都选择了到梅宫中陪伴江昭仪,仿佛在寿宴上的一幕从来没有发生。他有时和时卿谈起哪位皇子公主成年,应该寻找一位良配,时而问起宫中的开支,而且坚持称昭仪用度过于朴素,还送来了几位宫女。

最可笑的是,皇上常常同时卿谈起他新得的美人。他说太真一向怕热又爱食甜食,像养在宫中年少的公主们一样的性情,又说太真在宫中没有故友,在宫中郁闷无聊时总饮酒无度,时卿懂事一定要照拂她。

时卿哑然,皇上这不就是把自己当作了主持一家上下的当家主母了吗?王皇后被废后,中宫无人,协理后宫的掌印曾是宫闱之中明争暗斗的目标,而如今自己位同副后,却如履薄冰。

她会成为下一个赵丽妃、杨贵嫔、武惠妃还有我吗?一朝如日中天又一朝被另一位年轻美人替代。时卿胸中郁结,在君王眼前却无从对他说起任何真心话。身为嫔妃,自然无权干涉帝王后宫新纳佳人,但书卷上后妃的妇容妇功那一套戒律,自己是从小就不信的。

“娘娘,太真娘娘求见。”秦鸢禀告这位万众瞩目的来客。

“太真?快去迎接吧。”由于皇上没有想好给她的位份,宫中人都以太真娘娘相称。

“江昭仪,请姐姐恕罪,前日疾病未愈,搅乱了姐姐的舞剧,玉环心中不安。”

“无妨,我家世代行医,知道身体最紧要。”对面的女子身着鹅黄色袄裙,似喜似忧,步履留香。

“昭仪姐姐,宫女们都说现在后宫是您在主持,玉环无礼没能早些拜访,实在不妥,入宫这一事瞬间发生,玉环惶恐。”时卿听懂了言外之意,示意左右退下。

“皇上既迎你入宫,一定会庇护你的安危,这一点不用担心。”

“一旦入宫,玉环将背负背弃人伦的骂名,可又能怎么样呢?而且,寿王也不敢抗旨,长兄也劝我到宫中做娘娘,不知要与多少高门望族的女儿们为敌。”

“玉环是哪里人?”

“生于四川,家父逝世后,就在洛阳随叔父一家生活。”

“我是岭南人,一直很向往长安,后来就入宫了。”

“姐姐一定要来我宫里尝尝荔枝,可以解思乡之情。对了,玉环也曾学舞,可以随姐姐一起来梨园吗?”

“自然。”

送走太真娘娘后,梅宫又是长夜漫漫。时卿和秦鸢一起剪纸,灯火摇曳。

“这位太真娘娘果然小孩心性,刚刚望见她在中庭放纸鸢。”

“陛下也足够宠溺她,不过,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本来做王府正妃可以一世安宁,偏偏被看中变成了家族荣宠的傀儡。”

“娘娘仁厚,换做别的娘娘怕是会很难容下新人。”

“皇上的心意已变,我为难无辜者又有何用呢?还不如匡扶太子,保大唐朝局不至于崩乱。”

四、静苑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适逢太子携新聘的良娣入宫面圣,时卿路过御花园望见了惶恐不安的太子与他相伴的一个熟悉的面容。太子已经与太子妃和离,想必圣上也不会再疑心他与韦家一同谋反。

这位良娣难道是张圣華?时卿立刻派秦鸢去找玲珑阁调查新良娣的身世。

时卿入宫前时常随致亭哥哥一起参与聚贤堂的酒宴,在座的都是未入仕的儒生和各种能人异士,比如修道的道士、名动长安的异域舞姬还有来长安谋前程的江湖人。

其中有一位随身佩戴长剑的年轻女子最受瞩目,她口无禁忌,喝酒又胜于众人,时卿不久便知这位豪侠是一位京城官宦千金,名为张圣華。

圣華称家父有意为自己入宫为妃铺路,但自己却宁可因才名被引荐为女官,无心当君王的三千佳丽之一。时卿第一次遇见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同龄女子,引以为知己,对方也称:“今时粉黛皆困于闺阁,你我独醒!”但是后来,时卿离开长安,就暂时离开了这位好友。

“娘娘所料果然不错,太子良娣就是张圣華。”秦鸢禀告。

“真是太巧了,没想到能与儿时一面之交的友人重逢。”不过,不知她为何转变了主意,选择嫁给当今太子?

“要是娘娘和良娣都出生于武周陛下的时代就好了,那时有许多被选出的有才干的女子成为女官,能够展一生之志。”

“可惜,她们的群英璀璨只是短暂的几年。”

“不过,武周陛下留下了教育宗室女子和宫女的学苑,太平公主留下了掌握先机的玲珑阁,总不算让过去的荣光烟消云散。”秦鸢道。

时卿像往日一样来到梨园,想要安排下一次舞剧的练习日程,却看到宫女们将太真托起,开心地抛向天空,又嬉闹作一团,如天真的孩童。

直到正式开始排练,大家才安静起来。太真自然当上了下一场舞剧的领舞,可是她每次都不按照舞谱来练习,而是随性发挥。

时卿一想这样舞剧永远也排不好了,就叫住她好好看舞谱,没想到对方直接称自己身体不适,需要提前回宫了。太真走后,其他宫人也懒懒散散,时卿再性情温和也不免开始责备几个怠慢的宫女。

“我们去找太真娘娘,去练她的舞!”时卿一时不知所措,眼眶渐红。

她自小学舞,母亲就严格培养,要她一举一动都满怀诚心,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随意懈怠的习惯。不光是舞蹈,母亲希望她能够自我照顾,从不让侍女照料自己的来之不易的女儿,时卿很早就学会自己整理仪容、打扫内室、修习诗书和种植瓜果。所以,在十三岁入宫献舞时,时卿一眼就被当时负责梨园的嫔妃认出舞艺高出其他人一大截,是有着长年严格训练舞蹈造诣炉火纯青的好苗子。

自从开始负责梨园后,时卿按照母亲培养自己的方式教导这些愿意在空余时间练习舞蹈和音律的宫女们,要她们尽自己的全力,这样,梨园的盛宴才能成功,作为她们自己也有机会谋得一份前程,比如被提拔为宫中的乐官、高阶舞姬,还有得到赏赐或者被指婚给京中的俊杰。但是没有一刻,大家像喜欢太真娘娘一样亲近过有着严格要求的自己。

不出所料,皇上把梨园分给了太真,不久还封了她为贵妃,自此之后,梅宫就成为了皇上少有经过的禁苑。

“太子良娣求见。”

“是张圣華,秦鸢,请她快进来吧。”

“时卿,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的后半生都注定与大明宫有关了。”张圣華容色红润,而时卿却因为悲戚更添清冷。

“圣華,太子最近还好吗,听说前太子妃已经出家为尼了。”时卿问。

“还好,李林甫再得皇上欢心,但他也老了,下一位丞相恐怕是杨贵妃兄长,此人毫无才干又敛财无度,圣上这是自毁江山啊!”这时,时卿警惕地望了望四周。

“圣華,如果大唐逐渐衰弱下去,请力劝太子去边疆驻守,掌握兵权,万一来日节度使叛乱,太子可以发兵救国。”时卿小声告诉圣華。

“太子已有边境退敌的军功,如果远离朝廷也不失为一个以进为退之策,还能躲开朝中的陷害,只是圣上的思虑,望时卿多多为我们留意。”

“自然,太子有你作为谋士,如虎添翼。”

“时卿,皇上近年自满懈怠,要是你早一些入宫也会是不输于任何朝中大员的红妆卿相。我等在来日,要共进共退。”张圣華退后几步,向昭仪娘娘拜别。

五、千钧一发

“求仁者,必得仁。”

“时卿,致亭最近因为弹劾皇亲被贬回岭南,为父才听说你在宫中的处境并不乐观。皇帝新纳了妃子,将我女儿忘之脑后,我们为父母自然是心疼不已。不过,相信你能够从容面对自身的所有高低起伏,古今多少忠臣良将被君王忌惮贬官,又有多少红极一时的家族一朝覆灭。时卿只要不为不齿之事,旁人的冷眼嘲讽也不值得在意。作为医者,还是那句古话,世事如过眼云烟,身康体健才是第一等要务。”

往下翻,父亲的家书后还有一份特殊的信,是来自颜家兄弟中第三子颜致诚的。

“四妹,我和长兄在内室骂了整天老皇帝,不仅自己不管朝纲,乱征收民脂民膏,还冷落了我们冰雪聪明的岭南第一才女,不过,我们既然是民,就不敢当面叫骂了。时卿千万要保重自己,记得你比他年轻几十岁,来日方才,要和新太子好好结识,以后免了离宫修道的宿命,自己再嫁或者回岭南重遇知己才是逍遥快活。”致诚是学苑相熟的三兄弟中一心留在当地教书的三弟,年少气盛又一直未娶,这么多年,时卿一向与致诚书信往来,对方的文字总能令她大笑起来。

世上有依旧牵挂我的家人、挚友,自己在他们心中已经足够珍贵,皇上一人的喜新厌旧何须烦心呢?

聚贤堂的文章悄然在京中流传。这些通过科举入仕无望的青年才子以笔为剑,痛斥杨国忠为国贼,也有埋怨当今圣上的诗文。这些罪状被呈上朝堂后,杨国忠请示是否治这些文人的谋逆之罪,不料,皇上却称:“大唐不是暴秦,怎能因诗文杀人呢?”这件事本来应该告一段落,聚贤堂的士人却离奇失踪。

七夕之时,皇上携玉环及宫人来到了定情之地华清池。秋夜的微寒让皇上不禁颤抖,贵妃为他披上斗篷。

搀扶着皇上行至“飞霜殿”,贵妃蹙眉:“此殿名称不祥,不如改名长生殿。”

“好啊,长生不老。”斟满美酒,君王望着美人的如花笑靥,突然问了一个问题:“玉环,要是朕先走一步,你一个人在世间要如何呢?”

见状,玉环立刻叩拜:“玉环愿与陛下生死相依,绝不独活。”

“朕不忍心,已经与高公公有约,让他护佑你东渡日本,玉环,你也当约束家族,要是他们树敌太多,朕走后怕是有大难啊!”

“臣妾与家族必不忘陛下之恩!”皇上抛下酒樽,迈步向拱桥走去,行至中央忽然停下:“世间一切皇朝、霸业、帝王、名臣、宫宇、神将、美人、良驹,皆朝生而暮亡!唯有明月古今同辉,流光照千年!”

“陛下,留意脚下石阶。”贵妃担心年迈的皇上会坠入河中。“玉环愿与陛下一世相守,以命相报知己之情!”

“玉环,哪怕来生不生在帝王家,李某人也愿遇见玉环,做一对恩爱夫妻。”此时,大唐深处的暗流已经被皇上看在眼里,虎视眈眈的节度使,盛气凌人的杨家人,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太平皇上还能不能安享晚年。

第二年,一起去华清池的还有杨家另一位貌美的女子—虢国夫人杨玉瑶。撞见姐姐与皇上亲密无间的嬉戏后,玉环第一次与皇上大闹还回了娘家。虢国夫人无颜面对,也迅速离开了华清池。

萧索的秋风让皇上走进了自己多年没有踏足的梅宫。院落内,一切素净也有序,内宫中有满屋的梅花的画卷。褪去青涩的时卿比以往更加清雅脱俗,示意宫人为皇上准备膳食。

“时卿是否埋怨朕?”

“皇上多虑了,臣妾本是岭南民间女子,生长于山野,向往长安的盛世繁华,这些景象臣妾已经看过了,亦此生无憾。”

“那朕是否算一位明君呢?”

“那自有史家评说了,臣妾是陛下封的昭仪,无心议论朝政得失。”

“时卿以往不是最明古今政事得失的吗?”

“如今臣妾明白了,生于今生今世,身为女子,想要开口就会被千夫所指,陛下想问治国得失,自有朝中的百官们,陛下期待能从深宫嫔妃口中得到什么呢?”多年以前,他们在御书房商议怎样打压从前朝沿袭下来的世家大族,边关节度使的任命还有各大门派的制衡。他不吝在这个事实上最像自己的女子面前流露自己的雄心、猜疑和担忧无法超越女主武氏的畏惧,如今这面镜子已经照不出自己,不能同自己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

“时卿,朕只想有人愿意在朕面前说真话。”这是皇上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不久,贵妃从家中被风光地迎回宫中,失而复得后,皇上对她格外珍惜,还赐给了她协理后宫之权,位同皇后,民间流传民谣道:“生男勿喜女莫悲,扶摇直上到中宫。”

时卿知道在后宫中自己已大势已去,谢绝皇上的挽留,迁到别宫居住,同时,成为玲珑阁的庄主,为大唐可能到来的危机做足准备。

她同宫人们一起开垦种地,饲养家禽,让远离长安的别宫也物资充裕,不惧宫中的刁难,和秦鸢交好的端明也常常前来照料。太子的书信上称,目前与回鹘交好,也许未来能有助力。

渐渐时卿常常感到自己容易疲惫,似乎有了肠胃小疾。

“娘娘,是否可能怀有龙种?”秦鸢问。

时卿自己翻看医书,看到自己的症状全部吻合。

“恭喜娘娘,一定要上呈宫中。”秦鸢知道妃嫔在外宫有孕容易横生是非,促使时卿尽快做决定。皇上欣喜地迎回有孕的江昭仪,让她搬回梅宫,承诺孩子出世后晋升她的位分,由昭仪升至妃位,封号是时卿最喜欢的“梅”字。与此同时,时卿与太真关系越来越微妙起来。

一道密诏将在外戍边的太子紧急召回,玲珑阁密报查出,杨家称查出来一个军械库,意图陷害太子谋反。时卿急信告诉太子,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是回京,皇上受谗言影响,太子的千秋大业就被断送了。

“谢娘娘提点,亨为人子,不可不孝。”时卿急得感叹:“愚孝啊!”

几天后,张圣華夜里来访。今时不同往日,时卿知道宫里的耳目都留意着有身孕的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才敢随圣華同行。

“恭贺娘娘重获圣眷,想要与娘娘商量一事。太子心性纯善,恐被奸人陷害,这些年戍边,我等才看清大唐的溃烂是在根基——皇上无为所致,望娘娘派玲珑阁义士随我们打开宫门,诛杀奸臣,逼皇上退位,扶正新王。”圣華展示了行军布阵的图纸。

“皇上,会有性命之虞吗?”时卿问。

“娘娘,这是一步险棋,我们所有人的头颅都可能不保,但一旦得胜,就能避免大唐四分五裂的未来!”

时卿还在犹豫中,轻轻扶住自己的肚子。

“娘娘怎么犹豫不决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唇亡齿寒,娘娘的书信,可是在我们手上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圣華放慢了话语,时卿却感到胆寒。

“猿啼为号,午夜集结。”最后,圣華留下了一张地图。

“娘娘,意下如何?”秦鸢在帘后听到了一切。

“秦鸢,我还是做不到弑君,或许是有了孩子,不忍见到血光。”秦鸢瞪大了眼睛,要是太子被杀,所有一切心血就白费了。

秦鸢走到内殿,拿出了玲珑阁庄主的印章,这一枚用来发号施令的凤纹印章,现在就静静躺在自己手里。

“公主,请给我指引。”在昏黄的室内,秦鸢又一次祭拜玲珑阁的创始者太平公主,想知道要是公主看到今日此时此景,会不会偷拿印章下令打开宫门?

猿啼为号。

秦鸢终究没有代庄主做决定,命令打开宫门。太子无法不孝,娘娘不能弑君,自己也做不到背主。君臣、兄弟、父子、夫妇,每个人都被根深蒂固地嵌在一个身份中,动弹不得。

由于没有人开宫门,圣華知道事情不妙,很快遣散了禁军。宫中目前的防御十分混乱,竟然没有被察觉这是一场宫变的前兆。

“娘娘既然选择了皇上,就务必成为宠妃,这样才能救唐。”秦鸢交还给了印章,恳求原谅。

不过,朝堂之上,参太子谋反的奏折仍然堆了整张案桌。太子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辩解,皇上没有动太子本人,但是贬了几个太子亲近的大臣,在帘后的时卿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日,皇上突然传召时卿。

刚刚入殿,皇上就把几张书信扔在了地上。这是与太子的通信!时卿缓缓捡起那些信纸,书信的内容都无关太子,但在信中有许多对朝政不满的内容。

“江昭仪,这些书信究竟写给何人?那些反诗是出自谁之手?”时卿往前行时跌倒在地,很快考虑各种情形。

书信不可能被查出是自己的字迹,因为自己当初是用左手写的,没有物证,关键在于皇上如何看待。谋反是株连全族的大罪,而且牵连到太子就功亏一篑了。皇上个性多疑,自己现在说什么也他也不会信。

“皇上,所有文字都出自臣妾之手。臣妾不甘困于宫闱,想要效仿女主武氏,所以多年来在朝中发展羽翼,密切观察节度使动向,多年谋算,只为取而代之!”说罢大笑起来,拿起步摇假装想自尽。

皇上低头不语。突然,他抬起头说:“不,时卿,一定是有人诬陷,你我相识多年,你不是不择手段的狠心之人……这么多年朕辜负你的心意,快快回宫修养吧,你还怀着我们的孩子。”

入夜,梅宫传来消息,昭仪惊惧流产了。

六、不复山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若是没有入宫,秦鸢想去做什么?”时卿问。此时,她已经迁回别宫,不再过问宫中是非。

“去西北大漠当一名镖客,然后去酒肆饮酒。娘娘如果没有入宫,会做什么?

“儿时,我从家里发现一条密道,里面是一个藏书阁,书中有祖先留下的兵法和史书,我当时就被迷住了,悉心研究,我从家谱看到原来数百年前,我的祖先们是各大诸侯的谋士,随着自己的主公纵横捭阖,建功立业。问过父亲,他说伴君如伴虎,我们一家差点因得罪权臣被满门抄斩,也无奈牵连过忠良和敌国百姓妇孺。因此,后世选择行医救人赎罪,他希望我继承衣钵,成为一代医女,治病救人。但我不甘心,认为盛世则仕,乱世则隐,想凭自己的才名见地成为长安的女官,后来我发现,当朝天子无意重用任何女子,我所求的是今生不可得的,不如回归民间,与家人团聚,做治病救人的医者。”

“娘娘,叛军已破潼关,明日就会抵达长安城,皇上和亲贵已经离开了!”门外端明冒死带来最新的消息。

“端明,劳烦你将这封信还有玲珑阁的印章交给太子,玲珑阁当属来日的天下之主。”

“是,娘娘如何打算,形势危急,恐怕只有几个小时就会破城了!”

“端明,请找个地方帮我庇护我宫中的宫人们,我有要事入宫。”时卿跨步上马,秦鸢也同乘随行。

“端明,来日江湖再见!”秦鸢将画卷抛给自己多年的搭档,画中地图有一个小点。

宫中混乱不堪,没有被带走的低等级妃嫔、皇子公主还有宫人侍从无计可施。暴雨倾泻而下,隆隆的雷声惊醒一场大梦。

时卿来到大殿顶上,向大家呼喊:“诸位,今日长安陷落,轻则新皇登基,重则改朝换代。此时,大家无力扭转局势,只能自谋生路,刚刚看到宫中枯井中似乎有人影,请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值得为唐殉葬,或者为皇上殉葬,离开了这吃人的皇宫,还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在等待我们远归,这是长安城地图,高门大户中有许多良马,识骑术者可以砸门而取之。无须担心宫规森严,天子逃窜之际,无人可以不许百姓逃生!”

大雨落在脸上,打湿全身,时卿依然没有退下。

她和在面前的人一样,有着头脑、身躯、心脏和生活至今的回忆,别无外物,都是一样的凡人,医者认为,保全人、善待人,就是仁术本身。这是这些年来无力挽狂澜的她最后能够做到的一件正确的事。

宫人肃穆而立,很快在时卿和秦鸢的催促下打包行囊,全力逃生。

终于,时卿和秦鸢走到了分别的路口。

“秦鸢,你是陪伴我身旁最久的人,我们还会再见吗?”

“时卿,要是你路过西域遇到一家酒家,记得摘下斗笠,说不定对面的人就是我。”

“岭南四季温暖,愿你得闲来此一游。秦鸢,江湖再会!”两人在马上分别作揖。

长安在背后逐渐远去,回望时,时卿发现自己背后是一座多么伟大的都城。也许来日人们不再相信文字中长安的金碧辉煌,是因为大唐就是一个璀璨的巅峰,月盈则缺,古今类同。没有人或者事可以停留在刚刚圆满的时刻太久,最要紧的是专注前路。

于是,时卿转身向前,再一次扬起马鞭。

注:

1.江采萍:通常被认为是虚构中的唐玄宗的梅妃,有高洁傲岸,才华横溢的特质。

2.红妆时代:指武则天统治结束和开元盛世之前时期,当时涌现出许多进入权力核心地位的贵族女性,历史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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