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叶飘萍

写于2021年1月21日

我爷爷有两个妹妹，按豫北老家的风俗，分别称她们为大老姑和二老姑。大老姑和二老姑都是长寿之人，特别是二老姑真正做到了长命百岁，是迄今我们家族中唯一活过百岁的老人。

二老姑百岁那年是2012年，她侄女也就是我亲姑，和姑父两个80岁的老人，带着两个女儿和女婿，还有儿子儿媳小孙女，10几口人，专门回去给老人过百岁生日。老姑的娘家侄儿，外甥、外甥女也都带着家人，还请了老姑村里的老人，摆了十几桌，热热闹闹地给老寿星祝寿，据说乡政府还派人送来了贺礼，毕竟也是不多见的百岁老人寿辰。惊动了三里五村，好些跑来看热闹的村民都羡慕的不得了，没想到一个孤老太太还有这么大的排场。

二老姑是过了百岁生日以后几个月后走的，走得还算安稳，自己没受多大的罪，也没给别人添多大的麻烦，她一直都能自理，最后卧床不起的日子不多。就像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一样，慢慢地落了下来，算是寿终正寝吧。

我是十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二老姑的，二老姑是坐着架子车到爷爷家串亲戚的，也算是回娘家吧。虽然爹娘早都不在了，但是还有老哥和老嫂。况且这老哥嫂年轻时和她们家都在晋南解州待过，自然亲热一些。

车到院子里，下来一个小老太，头发后面挽着个髻，身上穿个黑偏襟褂子，抿裆大腰黑裤子，裤子下打着绑腿，和奶奶的平常装束一样一样的。只是这个老太更瘦小一些，走起路来，一只脚尖朝前，另外一只脚尖平着，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地晃着晃着就进了屋里，奶奶说你“拐老姑来了。”

光看着老姑拐，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哪条腿拐的，是生下来就是拐的呢？还是后来因为什么原因变拐的？没听大人说过，也没问过。只隐约记得老姑走路时的样子，一拐一拐的，不用拐杖也不让人扶，也不影响干活什么的。走近了看，发现老姑还有一只眼睛也是红红的，眼圈周围有些眵目糊，不停地眨眼和流泪，时不时地拿手帕擦一擦。

二老姑家在花园头村，离爷爷家大约有五、六里地，一般二老姑都是上午来下午走，逢年过节清明上坟时过来一趟。她出动一趟也不容易，要坐人拉的架子车，她女儿青莲姑在前面拉着车，老姑抱着她的小外孙女坐在铺了被子的车上。

后来我大点，会骑自行车了，爷爷经常打发我去给二老姑送些稀罕的东西。每次去了，也不多待，放下东西就走。记得二老姑家是和别人一个院子，是东厢房还是西厢房记不清了，屋子里暗暗的，一点也不亮堂。那几年青莲姑又生了一个女儿，家里两个小孩乱得很。

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后，青莲姑特别想要个儿子，终于在第三胎时有了儿子，那时计划生育也抓的紧了，青莲姑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要带头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做了绝育手术。二老姑帮着带大了三个孩子，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二老姑也没想到最后给她养老送终的是这个外孙。

离开老家后，基本上就和二老姑断了联系。直到爷爷去世那年，我们回老家办事，才又见到二老姑。爷爷是在腊月里不在的，按豫北风俗，腊月不能动土，只好把爷爷的棺木放在房子里，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择日安葬。我们回太原时就把二老姑带了出来，让她在太原住一段时间。

二老姑高兴得不得了，一直不停地说，其实我早就想来太原看看，但是一直怕给你们添麻烦，没想到临老了，还能来太原，住在侄女的家里。二老姑年轻时在晋南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就一直没出过门。好多没吃过的东西，她也吃不惯，尝一口就呸呸地吐了，说这是啥呀，真难吃！

我们返回老家办事时，找了个面包车回去，当时还没有高速路，当天回不去，还在晋城住了一晚上。说实话，我当时还真的是很虚荣，怕二老姑给我姑姑丢人，悄悄地和二老姑说，吃饭时你不要乱夹菜，你想吃什么菜和我说，我给你夹。我又提醒她不要乱吐口水，不要用筷子乱夹，给她订了不少规矩，吓得二老姑吃饭时都不敢乱动了。

一路上有姑父下属单位的人接待，省了不少事。我严重晕车，吐得一塌糊涂，苦胆都快吐了出来。二老姑反而没事，还不停地招呼着我，安慰我。听见有人问这三个人是啥关系，我姑姑说“我是她姑，她是我姑”。别人很惊讶，还以为是祖孙三代呢，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听我姑姑说，原来二老姑是想让我姑姑过继给她的，但我爷爷家人丁不旺，弟兄三个也只有一女一子，肯定舍不得给人的。二老姑和老姑父在晋南解州关帝庙支了个摊卖醪糟，有点小积蓄，对她的这两个侄儿侄女特别的好，她姐弟两个也和她们的二姑很亲。

后来二老姑又想收养她姐姐也就是我大老姑家的二女儿，接到晋南住了一段时间，住不习惯，没收养成。几年后，趁乱领养了堂弟家的女儿，就是我前面说的青莲姑，回了豫北老家。

前两年回国时，见到青莲姑的妹妹，说起青莲姑的事，说青莲姑真可怜呀，从小没了爹，妈又改嫁了，不得已送了人。她妹妹说，可不是我们家要送人的，听我奶奶说，是你二老姑把我姐姐偷走的，气得我奶奶（二老姑的三婶）经常大骂，那个拐子偷走了我孙女。

五、六十年代，豫北农村很苦，回了老家后，二老姑父也不知道啥时候不在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青莲姑早早地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下地干活挣工分。成年后招了个女婿上门，算是入赘吧。女婿在县里的化肥厂食堂做饭，周日休息时才回去。那年月农业学大寨，妇女能顶半边天，女人和男人同工同酬，不管是生理期还是孕期，身为铁姑娘队长的她，脏活重活都得抢着干。结果累出一身病，40岁就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求医多年花了不少钱，刚过50岁就病重身亡。

好在青莲姑有个儿子，娶了个好媳妇，才使二老姑老有所依。二老姑除了身体上的残疾以外，没有其它疾病，多年来一直不闲着，还帮孙媳妇拉扯大了两个孩子。孙媳妇特别孝顺，对老人家很好。二老姑过百岁生日时，娘家人都对孙媳妇表示了感谢，感谢她的善良和真诚，让老人安度晚年。

人生三大悲，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女，我知道的二老姑最起码摊上了两个，再加上本身的残疾，有时想想二老姑的命真是太苦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二老姑的名字，一个普通无名的老人，身有残疾，目不识丁，历经千辛万苦，在生活的磨难面前，始终不失对生活的信心，坚韧顽强地活着。

有时想想老天爷也不是一点不公平的，二老姑虽然没有拓宽生命的广度，老天爷却给了她生命的长度，让她在百年间见证了社会和家庭的变迁。从和别人合住一个院子，到自己划了宅基地，新建了院子，住在了坐南朝北的正房，家里亮堂堂的，院子里拾掇的利利索索的，重孙和重孙女承欢膝下，含饴弄孙，其乐融融。

二老姑百岁生日那天，穿着红衣，抱着鲜花，满脸都是喜悦。一个普通人能长命百岁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附：这篇文章是为如玉主持的《传》加拿大高校文学社2021年第三期（总216期）而作。

《传》主持人如玉点评：讲述平凡人的平凡人生，文笔平实细腻，娓娓道来，好文！不过文中老姑、姑姑众多，我有点被绕懵了，蛮有趣儿的。

文友张清点评：好文！我们家乡也这么叫。很有意思。

大雁点评：写的真好！娓娓道来，凄美交融，读着读着，眼前若现张艺谋大片，似乎巩俐在扮演她的二老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