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乙酉年夏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眼前的一切都那样氤氲潮湿。栀子花瓣顺着雨水汇集成的小溪飘零,流过柳影波光潋滟的倒影,她撑一把油纸伞站在其中,像一场被打湿的梦。
那个夏天我们骑着小马去了很多地方,我也亲眼见识了她如何从那个布包里变出各种玩意,比如:雨鞋,布鞋,绣花鞋,手巾,手绢,手镯,手纸,毛笔,眉笔,马刷子,各种装胭脂的盒子,信纸,绸扇,钱袋,小刀,小水壶,小镜子,小梳子,收短鸽的小笼子,一团棉花,一个猫玩偶,莫名其妙只能逗猫用的线团,当然还得加上那把油纸伞。每次看到她身负这些东西我心情就非常复杂,一方面十分同情,另一方面又无比好奇,我想知道姑娘缘何一定要带满家当才出门,即使被旁人误以为是在锻炼身体。
我还想知道柳影怎么看待房子的事。不过我一次也没有提。这很俗,我想,俗到能将风景煞得如此彻底,但在松江人刚刚失去自己土地的日子里,这似乎比默数几片花落,或者静候一场秋雨更让人觉得意义深远。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要什么,犹豫的只是代价。令我高兴的是柳影始终表现出恬淡如菊的气质,在这喧哗骚动浮躁不安的尘世里,她竟只对眼前的东西,像是一朵花,一只猫,一头不知是驴还是马的牲口感兴趣,而不关心究竟是一只温暖的臂膀还是四面冰冷的砖墙更适合于遮风挡雨。并且,她还有比较低的笑点,不至于让我跟她在一起时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就是个提行李的,这一点冬梅深有体会,他曾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最郁闷的事不是你说爱你对方没听见,而是你讲笑话对方没听懂,因为笑话一解释起来就显得愚蠢,如同下楼时一脚踩空了台阶又走回去重下。
我觉得也不能怪杨怜,因为冬梅比较穿越,和杨怜的婚事无限期搁置之后冬梅发现考不考举人都无关紧要,到头来还是钱重要。他把本来可以买祖宅的余银都拿出来,在黄浦开了一家酒肆——当你无法嫁入本地豪门之后,你唯一的选择就是自己成为豪门,所谓郎才女貌都不过是这些有钱人充点门面的玩意,冬梅说他早想好了,这是Plan B。
柳影则和我继续心照不宣。每次她从后面抱住我我心便如同赤裸,这虽然不爽,倒省去了说许多废话的麻烦,而我的选择是策马疾驰,因为当你感觉速度已然太快,稍不留神就要撞树时,脑海里除了保持安全四个字外再无杂念,久而久之,柳影就觉得我是个很有安全感的男人。所以说,安全感便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总得拿一样危险作为参照物,说来说去,都是对不可知的未来感到恐惧。就像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路边会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横在你马前,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觉醒来朝廷会突然收走你的房子,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只一转身,她就会突然消失无踪,永不相见。
于是我一落地总习惯走在后面,这样柳影便无法从我眼前消失。而她一回头就能看见我,牵着小马踩在她的影子上,含情脉脉,眼神迷离。
迎着落日人的眼神都比较迷离。
如此不知重复了多少时日,直到那一日傍晚,她撑一把油纸伞站在溪水里,细雨婆娑,她回头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脱口而出的不是“为什么”,而是:“去哪里?”
“京城,跟姐姐一起去。”
“去多久?”
“很久吧。”
“那我们还能再见吗?”
这一次她拉过我的手,指缝相交,温润良久,道:“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我觉得她在撒谎,因为她握我手的时候我明明在想:“柳影,你愿意跟我辛苦一辈子吗?”我记得秋菊说过,东瀛岛国的人求婚时都是讲这句话的,可能彼此的风俗有差异,他们那里想的是共苦,而我们这朝只想同甘。我觉得按照我们这么久的默契,她应该会明白我的想法,即使我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事实证明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说,所以什么都没有。
也许一切都是注定,因此我才不问“为什么”只问“去哪里”,我知道我们终将分离,尽管谁都不是故意。
几日后,柳影离去。佟府几乎搬空,仆人丫鬟纷纷遣散,原因听说跟陆老二的钱庄一条街有点关系,只因朝廷一纸官文,所有陆家镇的投资化为乌有,作为抵押品的府邸和新建的几间茅草棚子也由于产权划归国有不再被钱庄认可接手。这也解了我心里长久一个疑问,为何作为豪门的佟府,会在乎女婿是否有房子。像这般离开的当地富户不在少数,走在街上竟会有一种人去楼空的错觉,而仅仅数月之前,这里还人声鼎沸。
夏末秋初,萧瑟渐近。
之后恰逢六年一次的“大挑”,我进京去礼部赴任,授国子监五经博士一职。秋菊本埋头准备来春会试,却不知为何传来在天马山右臂骨折的消息,报名之际竟不能执笔。同年,春兰留任松江府掌簿,每日种花锄草挥汗不止。这一切说明所谓愿望,就是让人事与愿违,如同我与柳影虽同处京城,却终不能相逢。
新官上任第一年回家,京杭大运河上居然就碰上春运,为缓解水运压力,朝廷将运粮船也全部放出,每二十条船用铁锁连成一串,每天三班,岸上过往买菜的行人无不放下篮子临河观摩,稍有文化者还会追忆一把隋炀帝当年风采。我被人群夹在船中动弹不得,无法饮食,不能解手,心想幸好脱了官服,否则让老百姓看见还不得扔到河里去。一路晕到松江已是除夕,春兰告诉我,其实驿站的马都是给当官的准备的。这意味着,很多罪白受了。
那晚我们几个前去冬梅开的酒馆。些许日子没见,他居然已经将生意扩大到前后一整片区域。这得托不远处那一排租界的荫庇,来的常客都是洋人,冬梅因势利导,将此打造成为我朝唯一一处专为洋人准备的洋酒西餐一条街,开创了松江又一片新的天地,此地也因而闻名,来者皆呼“新天地”。岁寒三九,瑞雪将至,笙歌艳舞隔墙犹闻,除了打着绷带的秋菊外,我们另外三人均手展纸扇,呼朋引伴好生风光,当然最让人感慨万千的当属冬梅那句:“这一片都是我的,你们随意。”
酒过三巡,见一女子从楼上下来,模样甚似杨怜。问冬梅,冬梅笑而不语,而我已然猜到几分,借词离座,尾随行至后院。“杨怜。”我悄声呼唤。四下张灯结彩,这里却如斯冷清。我想倘若她回来了,柳影势必离此不远,正踌躇间只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于是砰然推开后门,灯火阑珊间只见吉利沿街跑来,两侧株株枯木,天上繁星密布,而此处终没有半个人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