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开的写作变得如此繁荣而集中,欣慰于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似乎唯有作家才配拥有的权利,人们也不需要再通过邮差创造一次又一次等待后的无果,尽管等待的过程本身即是一个又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一)
在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主人公活在时刻被监视的囚笼之中,内心的压抑和痛苦无处安放,他偷偷买来笔和本,躲开监视屏,书写零落、残存的自己。这一幕可谓触目惊心又悲凉至极:一个人所有表达的需要和渠道都被堵死,他只能变成行尸走肉,将自己彻底杀死在自身之内。
一张纸、一根笔、一串字符,构成一个人由内向外的吐露。他不仅需要经由感官将外在的经验、营养向内输入,也要借助语言、文字、音乐、绘画等各种手段向外输出内在的感受。如此,像呼吸一般正常循环,他才能健康地存活下来。
写作的意义在这里是发声的渠道、沟通、表达、自我呈现与梳理的需要,它不是唯一,却是相对可行的,只要会写字,人人都可以试着去写作。
(二)
时光回到十几年前,我趴在图书馆的木桌上,往纸上的小方格里一个一个填充着端正的笔迹,小心翼翼且怀着兴奋而神圣的心情。那方格纸被唤作"稿纸",和它发生联系,好似你已然步入文人雅士的行列,沾染上了某种不入流俗的优越与神秘。
经过一个月以上的漫长等待,有一天,用稿通知先到了,接着是赠送的刊印本,最后是一笔小小的稿费。欣喜、浸满心扉的甜蜜,令脚步轻盈,使眼神温柔成一汪水,闪烁着心天的光辉。存在仿佛有了意义,它将你从平凡琐屑处升华到宽广的天际。
时光再退行到更远。小学生的我手握一封退稿,内有作家先生手写的回信:好看的字、诚恳的点评、对一个孩子温和的期许和鼓励。每个字,都在那方格里晃动着友善的笑意。退稿没使我觉得有多难堪和失望,相反,一颗心被陌生长者的温暖塞得满满的,有点儿想哭鼻子。
像这样意图呈现于外界的书写,很多时候会石沉大海,它终究是人生中微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时候,表达的需要会透过另一种书写加以实现,有时是发生在个体间的书信往来,有时是个体自身私下而隐秘的书写。在加锁的抽屉里、厚厚的床褥下,在被叫做"日记本"的地方,流淌着翻腾的青春、大把的茫然、成串的困惑、对一个人的爱慕或思念、不着边际的幻想、从今天开始要好好学习的决心⋯⋯它们躺在发黄的纸页上,戴着重重面具,羞于示人。
同《一九八四》的极端相比,我的少年时期已然拥有了太多的可能性。写作虽然没能有所进展和突破,却也承担了一部分记载、自省的功能,它始终作为一种难以割舍的爱好存在着。
(三)
在今天,几十万人关注的简书APP,几乎也意味着几十万人的书写。只要不触及敏感话题,尽可以大显身手、随性创造,既能实现即刻分享,又可选择公开或私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每天,大量的文字在产生,经过投稿、筛选后,一部分被发布到相应专题,出现在每一道浏览的视线里。能被持续关注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要么写得特别好,要么写得一般但互粉互爱。大多文字迅速沉没到历史的汪洋,再无人问津。
但人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写,写诗歌写小说,写自己写他人,写内在写外界,写思想写情感,写宏大写幽微,写沉重写轻松⋯⋯千奇百怪的笔触、千奇百怪的人生,透过即时、庞大、变幻的舞台,放送在观者眼前,等待被看见、被赏识、被喜欢。
这是又一个造梦舞台、选秀场,只是平台从电视挪向App,内容依旧是个人才艺,才华不能低,还要有人气。出书,大约是多数写作者的梦想。对于那些充满成名欲望的普通写作者来说,这里意味着机会。不过,一旦为写而写,写作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迹,沦为迎合或作秀,最终变得乏味。
这里是同道扎堆的地方,兴趣相似、旗鼓相当的人彼此学习、互相促进,但也很可能将大把时间虚掷在点赞、评论、浏览、刷屏里,使其沦为又一个朋友圈,迷失了自己。
这里同样是孤独的堡垒。因为不见得总有人关注你,大多时候,你可能都在自说自话。
当公开的写作变得如此繁荣而集中,欣慰于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似乎唯有作家才配拥有的权利,人们也不需要再通过邮差创造一次又一次等待后的无果,尽管等待的过程本身即是一个又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写作在慢慢成为一部分普通人的日常,透过它,人们一方面发掘自身在表达、思维方面的潜力,发展出美、变化和创造性,另一方面又得以回向自身,构建一条迈向自我的通道,将孤独与智慧培植为生命的养料,滋养自身与他人。这正是个体写作的意义所在。
这么想,这么做着,也许就不必太过担心在这样速食、快餐的氛围里,写作会不会最终偏离了初心。
愿每个人都成为他自己的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