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陈坐在远离吧台的角落里,弹着肖邦的曲子。虽然是角落,却是个吸引人的地方。因为那儿有一个巨型宫廷式吊灯,也因为艾米丽长得标致。
这是一家高档酒吧,一般都是当地的社会精英光顾。艾米丽的爸爸陈仲远先生,很得意女儿能在这儿做兼职。
陈仲远夫妻辛苦了一辈子,从外卖店到十几个座位的小餐馆,再到现在能容纳三四百人的自助餐厅,他们俩像大多数生活在欧美的中国家庭一样,靠饮食业赚营生。
不再开餐馆,几乎是每一个移一代对移二代的期望。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钱赚得有多辛苦。
艾米丽·陈弹着曲子,有些走神。
没有几个人是来听音乐的。那些所谓的精英,不过是多赚了点钱的商人。他们来这儿,各有各的动机,各怀各的鬼胎。
大部分人,是约了合作伙伴,想要在未来的几个月或几年里,大捞一把。小部分人,纯粹是想来买醉,看看能不能有一场艳遇。
没有人对艾米丽调情,虽然她很漂亮。因为艾米丽一副置身局外的样子。老外们喜欢勾搭,但绝不会自讨没趣。
她对音乐,谈不上喜爱。在酒吧里弹琴,只是她赚钱的手段。
可是,她上一秒的无趣,在她一眼扫到一个正在注视她的男人的下一秒,便无影无踪了。她的脸颊热起来,收回眼神,手里的曲子突然有了感情,流淌着倾泻出来。
一曲终了,男人不合时宜地鼓起了掌。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他来自没有开化的国家。
“打扰一下,我叫奥雷。”他好像没注意到别人的眼光,走过来,语气温和。
艾米丽一丝犹豫都没有,就伸出了手。她从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让她如此想去探寻。他并不帅,但很特别。他有些卷曲的头发,剃得发青的胡茬,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衣着,都造就了他的特别。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上一次,是在街头。他坐在一架破钢琴后面,有些腼腆地低头弹着曲子。他的面前,放着一顶帽子,偶尔有人往里丢一两个硬币。
说好听点,这叫行为艺术。实际上,这是一种变相的乞讨。
那天艾米丽没有往那顶帽子里扔钱,她默默地走开,心里有一种悲哀在蔓延。她莫名地心疼这个陌生人,她听出了他音乐里的哀愁和无奈。
回家之后,她总会想起那张脸。她期盼能再次见到他,可之后,他再没有出现在街头。
没想到今天,他们在酒吧里偶遇。
“艾米丽。”她握了握他的手。他怎么会在这儿呢,这儿应该是他来不起的地方。不过这没关系,她见到了他,就开心了。
“我再弹一支曲子,就可以下班了。”艾米丽说,很明显地,有邀请的成分。这句话可能有这样几个意思:等我下班我们详聊吧,下班以后一起喝一杯,下班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总之,这句话里,是邀请的意味。
奥雷马上明白了。他赶紧去买了单,然后静静地立在一旁,听着艾米丽流水般的琴声。
“艾米丽,你可以下班了。”老板在吧台边上喊。
奥雷听见,走到衣架边,绅士地替艾米丽拿了外套和帽子,艾米丽心里一暖。
昏黄的路灯,打在脚下的青石板街面上。艾米丽和奥雷老朋友一样并肩走着,她想要了解他的世界。年轻女孩总是这样,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人,一点儿也不想等。
“你不是当地人吧?”艾米丽用英语问。
“我是乌克兰人。你呢,中国人?”奥雷问的时候,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艾米丽点头又摇头。她完全没觉得自己沦落,她在这儿出生长大,她的心里,自己就是荷兰人。只是,她确实长着一张典型的中国脸。
“我是在这儿出生的中国人。”她用流利的英语解释。
“你的琴弹得真不错,但你好像没有很投入。”他客气地说。艾米丽笑了,她知道,这是一个行家的评价。熟练程度有了,难度够了,但没有多少感情。
“我就是拿来赚钱的。根本没人听。”艾米丽替自己解释。
“音乐是给我们自己听的。”如果光线好一点,艾米丽或许能看到奥雷涨红的脸。但在这样的夜晚,根本看不清。
他们进了一家要打烊的咖啡馆。服务生闷闷不乐地给他们端上饮料,就一头扎进吧台里,玩起了游戏。
“你怎么会来这家酒吧?”艾米丽按捺不住好奇,还是问了出来。
“因为音乐。这附近,只有这家有钢琴。”奥雷说话时,特别认真地看着艾米丽。他的表情告诉她,他是一个专注的人。他跟你在一起,面前就只有你。他的表情和心思,都是属于你的。他跟吧台后面玩手机的服务生小哥,绝对不是一类人。
艾米丽见多了当地年轻人的调皮和幽默,对奥雷的认真格外感兴趣。
他们从音乐聊到时局,从时局聊到生活。艾米丽的猜想没有错——奥雷的琴声里,确实有许多无奈和落寞。
奥雷是战争难民。就像当年的中国,战乱时期能逃到海外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奥雷老家在乌克兰首都基辅,爷爷是音乐学院教授,爸妈都是留美博士。奥雷从小酷爱音乐,在爷爷的熏陶下,主修了钢琴。
从小到大,奥雷无数次参加各种级别的独奏表演,捧回了一沓沓证书和奖杯。他小时候乌克兰的家里,有四个佣人。可惜,大学还没毕业,战争打起来,在父亲和爷爷的坚持下,他远渡重洋,来西欧避难。
奥雷住在难民营里,吃着政府救济的食物,穿各家商店卖不出去的旧款,拿着一周十欧的零花钱。没有音乐,活着不如死了。奥雷把身上仅有的钱,拿去买了一架旧钢琴。
一次天气晴好,同住的难民撺掇他去街上搞行为艺术。他们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赚点零花钱都好。奥雷拗不过他们,只好任由他们,把他摁在街上卖艺。
那就是艾米丽看到他的那天。他虽然觉得尴尬,但是弹起琴来,他就忘乎所以。他的遭遇和心境,都融汇在了琴声里,所以,艾米丽听出了几分哀愁。
“音乐是不可以贱卖的,也是不能亵渎的。”奥雷说。那一次之后,他再不同意他们胡闹。
艾米丽说,如果他愿意,她想把酒吧弹琴的工作让给他。
“我做别的也可以,我有的是兼职的机会。”艾米丽说。奥雷很开心,在酒吧弹琴,更多是表演的成分,他喜欢。
第二天,艾米丽带上奥雷,在老板跟前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番。奥雷弹得确实好,加上他的时薪比艾米丽还低,老板乐颠颠地同意了。
从此,艾米丽有空,就来酒吧听奥雷弹琴。等奥雷下班,他们手拉手顺着街道一直走,一边走一边聊。奥雷住的地方,是没办法约会的。几个人一间的难民营,毫无隐私可言。艾米丽更不敢把奥雷带回家,她了解父母,他们断断不会同意她跟一个难民交往。
但一切,都阻止不了艾米丽想和奥雷在一起的决心。她爱他的一切。他把她搂进怀里时,她整个人都是颤抖的。她的唇胡乱落在他的唇上,她心里知道要坏——她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的欲望,他的爱情和身体,她都想要。
“如果我们结婚了,我可以申请套房。”奥雷跟艾米丽说着他打探来的消息,“政府会帮我们租两室一厅,房租特别便宜。我打工的钱,就够了。”
奥雷从来不知道生活有多不容易。他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虽然样样短缺,到底还是不用自己交水电房租等费用。
艾米丽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毕竟,他是在计划着他们的未来。何况,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奥雷:心里只有音乐,没被世俗浸染。
奥雷在那家酒吧,一弹就是三年。期间艾米丽大学毕业,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她租了房,以女朋友身份,帮奥雷办了手续,两个人正式住到了一起。
这一段时间简直太甜蜜了。艾米丽上班回来,奥雷会等在门口,他接过她的包,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他们一起吃简单的晚餐,奥雷跑步去酒吧弹琴。
奥雷下班回来,艾米丽听到脚步声,就给他打开廊灯。她等着他刷牙洗漱,两个人柔情蜜意一番,香香沉沉地睡去。
很多人都以为,物质水平决定幸福程度。在艾米丽和奥雷这儿,这完全是个伪命题。他们这三年很穷,却无比的幸福快乐。
要改变现状,是艾米丽的主意。她说,奥雷这种情况,很难找到好的全职工作,主要是因为语言不通。他的荷兰语,一直停留在能听懂一些的水平。
“如果我们打算要孩子,就拮据了。”艾米丽建议,“要不,我跟我父母说说,给我们开个小餐馆,你觉得呢?”
奥雷完全没有概念。他不知道开餐馆是多大的工作量,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他听艾米丽的,这个家,本来就是她说了算。他也想和她有个美好的未来,所以,他没有异议。
艾米丽把自己的想法跟父母一说,父母郁闷了。
陈仲远夫妻,从小就逼着艾米丽去学钢琴和舞蹈,逼着她在荷兰语和英语之外,学好法语和中文,为的就是将来,她能进入白领阶层,不用再像父辈一样,吃这些靠体力才能挣钱的苦。
现在,他们花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女儿,却要辞掉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倒退到他们的阶层来。夫妻俩越想越气,但也没办法。女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她做每一件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爸、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开餐馆辛苦也是值得的,怎么也比我一份薪水高。”艾米丽劝慰父母。
既然她决定了,除了支持,没有其他办法。
开餐馆轻车熟路,陈仲远夫妻很快就给女儿支起来一家中等规模的店。艾米丽已经想好了:她反正对音乐没多少热爱,那就负责赚钱;奥雷喜欢钢琴,就支持他的音乐梦。
她想让奥雷去音乐学院进修,这次奥雷死活不同意。“我是男人,怎么能让你养着?”他决定要跟艾米丽一起,支撑这个家。
一开始,奥雷还保持着他优雅的形象。他给客人穿大衣,跟他们聊聊乌克兰风情。可渐渐地,餐馆生意越来越忙,工人三天两头请假,奥雷就得顶上去。
一年多下来,奥雷被油腻的中餐熏得有些发福,手指也变粗变硬了。偶尔弹一次琴,琴音是飘忽的。
年底算账,确实挣了一笔钱。两个人各买了一辆好车,还有结余。
可是,艾米丽一点也不开心。她喜欢的,是那个专注弹琴的青年,他幽深的眸子,只有在接触音乐时,才散发出谜一样的光芒。
开上好车的奥雷却很开心。艾米丽赶他去音乐学院,他拒绝了。
“我们把餐馆开下去,可能的话,扩展一下规模。到时候买个别墅,雇个佣人。这些,靠我弹钢琴能实现吗?”
奥雷看出了艾米丽的失望。他退了一步,说去买个钢琴,放在餐馆里,他偶尔给客人弹一曲。
钢琴买回来了,奥雷只弹过几次,就没有再摸它。
多年以后,他们的儿子凯文坐在钢琴前面,按出活泼的旋律来。
艾米丽看着儿子有些卷曲的头发,想象着奥雷小时候的样子。
她一笑。那笑里,兼具理解、追忆、无奈和欣慰。
【沐儿,安静写文的狮子座。很久没来,不知道你们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