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张居正》书稿的时候,正是长安城的炎夏,窗外的法桐绿叶如盖,大团大团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倾泻下来,流光溢彩。不知名的鸟儿和蝉没完没了地聒噪着,即便我坐在二十六度恒温的空调房里,仍不免有些燥热。从第一个字开始读起来,四卷本的小说在我手里过了一遍之后,时令已是初冬。那是校园里最美丽的季节,金黄的银杏叶子在乍凉的风中抖索着叶子,蔚蓝的天空澄澈而高远。周遭的一切肃穆而宁静,特别适宜冥想和感怀。
关于张居正,我知道的其实并不多。除了历史书上寥寥数笔的万历新政和一条鞭法之外,便是大学时候读的《明朝那些事儿》。在正史野史之间游刃有余、文思泉涌的当年明月,面对张居正竟然有些失语,在描写他时犯了难。我记得明月君最后颇为无奈地采取了语焉不详的处理方式:“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复杂的人。但在明代浩如烟海的人物中,最打动我的,却正是这个复杂的人。”然而,所谓的“复杂”究竟在何处,我却不得而知。直到读完熊召政先生的长篇小说,一个鲜活可感、有血有肉的张居正才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张居正天纵英才,以一介草民闯荡二十余年,终成大器。他在与高拱的斗争中占尽先机,一跃成为首辅。甫一上任,便安排京察,整顿吏治,荡涤了官场人浮于事的歪风邪气。紧接着便是进行财政改革,兴修水利工程,以雷霆手段和铁腕政策彰显除旧布新的大无畏气概,在短短的十年间把万历皇帝的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这是张居正的生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辞世不到一年,便遭到了他最得意的“学生”——万历皇帝的清算,抄家,削坟,褫夺尊号,如此惨祸,不禁让人扼腕痛恨。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让大明王朝“海清河晏,歌舞升平”的英雄人物,一直以来都不受史家待见,他们很不客气地批评他“威柄之操,几于震主”。且在文人学者的笔记小说里,他也是个好色的登徒子,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称张居正“以饵房中药过多,毒发于首,冬天遂不御貂帽”。一个扶大厦于将倾的经世之才,却受到如此冷遇,不得不谓咄咄怪事。所幸,并非是众口一词。三百多年之后,同样怀着变革之心却最终铩羽而归的梁启超先生说了一句公道话:“明只一帝,朱洪武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把张居正拔到与开国皇帝朱元璋同样的高度,也算是非同一般的赞誉了。
正是这种绝然相反的两种评价,引起了熊召政先生的浓厚兴趣。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明节,熊先生千里迢迢赶到荆州拜谒自己的乡党张居正,谁知几乎无人知道张氏为何人。最后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荒野中的一个小土丘,上面仅书“张居正之墓”五个凉薄的小字。大明第一首辅,死后光景如此凄凉,熊先生不仅悲从中来,立志要让世人记住张居正。回家之后,闭门谢客,寒暑不易,历十年而终成龙泉宝剑。
熊先生作为张居正跨时空的知音人,不惟怀着“为张居正正名”的夙愿,更多是心有戚戚的英雄惜英雄。他笔下的张居正并非道德完人,而是一个正常人,他处理政事,雷厉风行,果敢决断,为了推进土地改革,不惜得罪势豪大户。同时,张居正也有常人的欲望和贪婪,矛盾与挣扎。为了更好地掌握小皇帝行踪,不惜与宦官冯宝勾结在一起,胡自皋上任便是宫府交易的产物;他好美色,玉娘被放在香积寺中金屋藏娇,随后又有戚继光进献的波斯美女,甚至张居正最后病死可能都和纵欲过度有关;另外,他生活奢侈,回乡葬父的乘舆是三十二人抬大较;他性格褊狭专断,压制言官,钳制言论,不允许出现不同声音。或许,这些便是张居正为后人所诟病的原因。
事实上,张居正病死在任上,为国家绝对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他的功业而论,足以媲美诸葛亮。之所以没有受到与诸葛亮相同的待遇,就是因为古代以礼法治国,饿死不食嗟来之食,道义可是天大的事情,杀身取义是士大夫们普遍奉行的准则。但张居正不可能任凭自己被道德准则缚住手脚,他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心态来做事。同时代的海瑞评其“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在熊召政先生眼里并不成立,小说最后一卷命名为“火凤凰”便是对这一定论的反拨。熊先生认为张居正不是疏于防身,而是不屑于防身,所谓成大事者断不可纠结于得失毁誉,这大概也是小说家对张居正最带感情的一种评价了。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勇者向来是无所畏惧的,既然注定要做那只不一样的羽毛,自然就担当得起历史迎面泼来的污水。
熊十力先生曾评价张居正说“汉以后二千年一人而已”,对其推崇备至。良相也好,权臣亦罢,功过自待后人评说,因为,世间已无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