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庄
袁俊宏
放庄是陇东的一句土话,是指给牲口配种的营生。
我不知“庄”字怎么写,我问过村上的长辈们,他们或不识字,或根本就没琢磨过这字,似乎这是祖传的叫法,祖上怎么叫只管叫好了,管它使哪个字。
这事就跟种庄稼一样,不就是将儿马叫驴的精子这类种子种到母马或草驴的子宫这块土地吗,我认为,只有这个“庄”字才能准确表达以耕种为生的庄稼人的心意。
在陇东,人们把给马或驴配种不叫配种,而叫“务一下”,跟务农、务庄稼一个意思。比如谁家的母马或草驴发情了,这家的主人就会找到放庄者说,你家的马最近忙嘛闲,有时间的话把我们家的那条驴给务一下。仿佛是说:你最近是忙是闲,能不能帮我家把麦子种一下。
虽然等着被务的马或驴每年都不少,但从事放庄营生者几个村只那么一两个。尽管放庄者收入不菲,尽管人人知道母马或草驴就跟山里的地一样,需要务,是最正当不过的事,可乡下人认为,放庄这事不是正当人所干的事,正当人应该去务弄田地庄稼。
这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在我们那里,除了有马或驴非务不可不得不求这样的人外,很少有人与放庄者交往,甚至搭讪,尤其是广大的妇女,见了放庄者老远就躲在一边,很少照面。而放庄者,并不会因为人们的卑视而放弃这种营生,他们会刻意给他们的儿马或叫驴披上漂亮的鞍子、笼头,有的还在马和驴的额头中央绑一个圆圆的明明亮亮的镜子或者红花,将他们的皮毛梳得油光发亮,让看上去如一个英俊帅气的新郎或一粒饱满的令人心生喜欢的种子。有预约的,送种上门,没预约时,他会牵着用于放庄的马和驴从这村到那村一路走下去。
如果这天有营生,他会一边牵着他的马和驴,一路唱着乱团(我们那儿人所说的信口胡唱,类似信天游),得意地摇着头一路走过。这时,他是不会骑这马和驴的,因为它们放庄时是出了力的,如耕了一晌地的牛,农家人很少再让它们驮东西一样。如果这天没有营生,放庄者也不沮丧,这时,他们会骑了这马或驴,腰杆板直,将马或驴的叉子拉紧,把马或驴的头拉抬得高高的,迈着轻快的碎步,嘚嘚而去,迎亲的新郎也很少有他们那样的精气神。
过上一年余,被务过的马和驴的大都下了马驹驴驹或骡子,这些人家通常会找上门给他送钱或顶钱的粮食,他也不数不称。乡下人,人人心中有杆秤,公道自在人心,什么价码人人清楚,不必讲明,讲明了就显得生分,没了乡里乡亲的亲近。这时的他跟丰收了的地主一样,满脸阳光,几个不大白的牙全露到了外面,有时还会闪出点亮光。有的人家没时间送,他会在放庄路过这人家门口时,以看马驹驴驹长势为由,顺便收了他应得的钱粮,别人也不见怪。但很少有人让其进家门到家里坐一坐,喝点水什么,只让其稍等一下,转身回屋取了钱粮给他,也很少跟其搭讪。他也不计较,也很知趣,收了钱粮也不多停留,只说句,有务的就吱声,扭头而去。
跟他交割这些旧账的往往是男人,很少有女人。女人一听那马和驴脖子上有些夸张的铃铛声走近家门,会赶快喊掌柜的出门了结,若掌柜的不在家,女人也不出门、不闪面,隔墙说一声,我家掌柜的不在,改天给你送过去,不要跑了。他也不说话,拉着他的马和驴扭头就走,脸不烧心里也不多想。
牲口跟人不一样,人动不动就有性趣,发起情来只要两眼对上了光,碰出了火花,便情欲膨胀。牲口每年就那么一次,如果在发情时务上了,它的情它的性它的欲就被灭了,即刻专心致志务弄腹中的驹儿,对交配再没半点兴致,无论是儿马、叫驴多么健康、帅气,都引不起它半点性趣。霸王硬上弓,更不行,它有一嘴的钢牙铁牙或两个铁疙瘩一样的后蹄子等着,一点门都没有。直到把马驹驴驹喂养到咂吧的嘴疼舌头疼再咂不出星点奶水,它才会情窦再开,任你耕来任你种。
若是第一次没务上,隔十天半个月它会接着发起情来,直到务上种上为止。也有生理有问题的马和驴,每遇到务了两次还没务上的,放庄者便如那妇科医生,给马和驴的主人讲,可能是什么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要怎么怎么拨弄一下。征得人家同意,他就将一只手的袖子撸到胳膊肘以上,然后站在马或驴的后腿侧面,用自己的一条腿别住马或驴的腿,以防止其乱踢,接着把手从马或驴的阴门一点点伸进腹部,如将手插入田地,看泥土中的墒情。
这时,他会若有所思地停下手,在马或驴的子宫拨弄一阵,然后抽出胳膊说,好了,若再务不上,就没办法了 。至于他怎么拨弄的只有他知道,别人无从知道,也不好问不便谈,心说,只要能务上就行了。第一次发情,第一次配驹的马和驴如遇到这种情况,往往紧张的不得了,在放庄人抽出胳膊的一瞬,泄精一样忍不住喷出一股稀屎,经验不老道或躲不及的放庄者往往会被喷一头一脸一身。每逢此,他也不觉难堪,拿出鞍上褡裢里早就准备好的一块白布手巾简单一擦,笑笑,引导着他的儿马叫驴爬上母马草驴的背。若马或驴的“犁头”半天入不了母马草驴的那个“犁沟”,他会不失时机地帮扶一把,直到将种子撒入马和驴子宫那二亩地,这才放心回家等待收获。
务不上的很少,所以放庄是一个旱涝保收的营生。被务过的马和驴若没下驹,他分文不取、颗粒不收,就权当这亩地开了一些谎花,绝收了。若马或驴因劳作或别的原因流庄了,他也是一个子不要,就当自己种的二亩麦子遭了水灾或旱灾,一点也不往心里去。种粮食都有欠收或收不回种子的时候,何况这事。
农人养牲口是为了干活,哪些牲口用处多、力量大、好养就养什么。于是有人就动脑子做这方面的文章,进行方方面面的杂交、杂配试验,结果有了让农人喜爱的力大于驴,乖巧于马的骡子。此试验成功者是谁,无从考究,但骡子在乡村是常见的牲口,骡子是马务驴或驴务马所得。
有人养了一条驴,他若想要个骡驹,放庄的就得用他的儿马去务。若有人养的是一匹马,也想要个骡驹,放庄的就得用他的叫驴去务人家的马。叫驴务母马一般没有什么问题,两个往跟前一推,也没有亲昵的蹭脸咬脖子等动作,一个正在性头上,情欲高涨,一个如农村小伙找了个城里媳妇,心中狂喜,生怕好事泡汤,一个前冲,伸出两只前蹄,从后背紧紧抱住马浑圆的身子,用嘴咬着马儿那修长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将它那坚挺的“犁头”深深插进马的“犁沟”,狂耕乱播起来,直到将所有种子播撒干净,才依依不舍离开马背。
若让儿马务驴,放庄者就有点头疼。如给一个帅小伙找了一个又丑又矮小的媳妇,儿马没有一点兴趣。因此,要配成驹需要费一番功夫。每遇此事,放庄者会从别处借一匹母马,与那条需要配驹的草驴拴在一起,先将儿马拉到母马跟前,等儿马性起抬起前蹄准备耕种时,放庄者会适时用手举推着儿马的前蹄,让人帮着将紧挨着母马的草驴推到儿马身下,这才将儿马的前蹄放到草驴的背上,然后一手抓着儿马的“犁头”,一手推着儿马的屁股强行插入草驴的“犁沟”。一旦插入,就无可奈何了,就将就着完了任务,播了种。由于兴趣不浓,马配驴的成功率远远低于驴配马。
放庄的地方一般都选在背人的地方,像种自留地。若谁家的马或驴要配驹,这家的男主人会将马或驴拉到放庄者的家中去。放庄的人家往往有一个宽敞的露天牲口圈,这个圈有着高高的圈墙,从外面各个角度很难看到里面有几匹马、几条驴,以及在干什么营生。之所以这样,一是防外人看了不雅,二是怕家中的孩子或其他人看见,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放庄者在外出谋生时,碰到谁家的马或驴要配驹,他绝不会在人家牲口圈干这事,他们会找一个平坦点的背人的山根或山窝把事办了。有时,放庄者会把儿马和叫驴赶到集市上,找一个偏僻的角落拴了,等那些外村的想配驹又找不到放庄者的那些人。由于逢集,人多,被人看见是免不了的。但这事,在乡下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引不起多少人兴趣,有意想看的人并不多,在乡下人的眼里,看见这事就跟看见别人在自家地里用马和驴拉着犁耕地没什么两样,习以为常。
但也有例外,据传说,一日逢集,一位寡居多年的壮妇买了两只鸡往家走时,从一个残墙的缺口处看到不远处的一匹马给另一匹配驹。她本来已走过了那个豁口,但像被谁拽了一把,又回到了那个豁口,眼盯着那场面。当看到马儿那条半截小腿样的东西插进母马的身体时,不由两腿一紧,脸烧心跳起来。恰在这时,手中提着的两只鸡乱蹬乱叫起来,为不让人发现她的窘样,她一手捏了一只鸡的脖子,站在那儿继续看。等马儿务完庄她回过神,发现两只鸡已被她捏得断了气。看了一场戏死了两只下蛋的鸡,不值,她摇了摇头走了。
这故事在陇东流传很广,说的是谁没人知道,是发生在哪一年也没人知道。这是个男人戏弄女人的故事。
我们大队另一个地主的孙子,因没地种没学上,看上了这个营生,不顾家人反对想方设法干了起来。头几年,给马和驴配驹的人家很多,他们的生意很红火,收益也不薄,一家人吃得红光满面。土地承包到户后,由于他整天忙着务弄了这事,家里的几亩田地却被撂荒了,草长得比人高。他心想,自己靠这个营生完全可以将一家人养得光鲜闪亮,那几亩地种不种无所谓,任其青草碧遮天。
后来,随着耕种机械化、吃水自来化的推进,农村人曾经离不了的顶当劳力——马和驴牛等,日益淡出人们的生活,已很少有人再喂养了,这位地主的孙子的放庄营生也日渐惨淡,难以维持生计。等他把用于放庄的马和驴套上犁铧赶进他家的二亩地时,这地里的荒草积厚的马和驴迈不动蹄,犁头插不进地。他不想眼睁睁看着一家人饿肚子,下了狠劲,咬着牙使劲挥动着手中鞭子抽打着马和驴,像打突击战一样拼死耕那块地。地在他的坚持下耕开了,两条曾用于放庄务弄另外一种地的马驴日渐消瘦,毛色没了光泽,走路也没了嘚嘚的劲儿,拖着几条腿,如拖着几把生了锈的锄头铁锹。
由于多年不种,地气跑了个净光,一连耕种了几年连种子都没收回来,几年下来,这孙子的日子可以用潦倒两个字形容。
有一年回家探亲去看他,他坐在自家门槛上正为考上了大学的女儿的巨额学费,愁的两手薅着头上已经花白了的有如地里的荒草一样的头发。
我看着不由鼻头一酸,心想,他在把头发拔完之前,能不能把地里的荒草拔完种出穗子沉甸甸的庄稼,过上不再揪头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