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应该是我们那里开放最早的花。但这是现在的想法,当时却没意识到一点。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把它当成花看待。
胡兰成说在他的家乡,樵夫担上带着的映山红花,畈里的菜花豆花,篱笆上的槿柳树花,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开的花,邻家阿黄姊姊种在后院短墙上的染指甲用的芷草花,都不当它是花。这点倒与我们那里很像。为什么长在地里的细蕃莲是花,栽在盆里的绣球花是花,开在山上的伞子花(野百合)和石柱花是花,而开得同样灿烂的杏花、桃花、梨花、苹果花、向日葵就不是花呢?胡兰成说,“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我觉得只是他一贯煞有介事的胡说八道和自鸣得意。我没他这么自我感觉良好。想来想去,大约前者的果实能吃、而后者不能吃吧。我们那里都是一群俗人,每天里都在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奔波劳碌,所以更重视能入口的东西。没准儿他们在不把前者当花的同时,还觉得是在高看它们哩。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也是觉得杏花开的好的,不过是被嘴巴和肚子联手欺负了眼睛,因此没有在记忆里留下来吧。证据之一是,现在我还记得每年春天远山上山杏花开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觉得真像落了一片又一片绯红的轻云,好美。即使不拿它花吧,我对杏花还是熟悉的。如果按最俗的把花比成女人的比喻,我觉得杏花、桃花、梨花三者之间,杏花最幼,宛如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娇艳中带着几分羞怯;桃花次之,应该到了十七八岁,明艳又泼辣;梨花最长,二十多岁,待嫁的年龄,洁白,大气,沉静。为了验证我这感觉,前阵子我还特意上网去找杏花的图片,可是找来找去,发现那些所谓杏花的图片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我记忆中的杏花,更像桃花——那么,是发图的人张冠李戴,还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如果错在我,那么将三者比喻成年龄界限分明的女人的说法可真是我在胡说八道了。
因为不将它当花,所以它的凋零也是我们不曾在意的。不但不怜惜,反倒盼着它早点落,因为它落了,青杏就出现了。说来可怜,漫长的一冬天过去,人的嘴里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能淡出个鸟来,所以青杏的酸味真就宝贵得很了。最早的青杏,是不能吃的,只那么一点点,跟内核几乎还是一体的,放到嘴里也没什么酸味。等到稍大一点,可以吃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如同猴子一般爬到树上,去摘杏吃。这时的杏,硬核还没有形成,只是一颗心形的白白胖胖的小东西,一挤,就会喷出白色的浆水来,小孩子常拿来作为互相攻击的武器。等到这白色东西外面的硬壳形成,青杏就不能吃了。我们吃的青杏都是山杏,家杏是不能这么早摘掉糟蹋的。青杏的时候,味道酸酸的,山杏和家杏没什么区别,等到成熟后,山杏的果肉却变成了薄薄的一层皮,又硬又涩又苦,不能吃了。我们贪恋青杏的味道,每年都会有一次因为吃得太多,酸倒了牙(其实是伤到了牙神经),连最软的东西都不能吃,一碰就疼,要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杏子农历五月就成熟了,黄黄的挂满枝头。那时候,我很喜欢吃,却觉得我们家的那两棵杏树不怎样,因为它们结出的都是“火杏”,虽然甜美异常,但吃多了会“烧心”(太约是酸液灼伤了胃粘膜吧)。我们那里有句老话:“桃养人,杏伤人”,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可这世上还有吃的再多也不伤胃的杏子吗?我不知道。让我不满的还有一样,就是我们家的杏仁是苦的,不能吃,否则会死人的。据说还有人专门吃这种杏仁自杀的。不过我奶奶不怕,她经常埋几个杏核灶火灰里,等到杏仁外面的硬壳烧得焦糊的时候扒出来,敲碎外壳,一股诱人的糊香散发出来——她有陈年的气管炎,据说吃几个苦杏仁能缓解症状——看她吃的怪香的,馋得我直流口水,她就递我一个,说“吃一个半个的没事。”那味道我现在还记得,苦,但是也香,比现在超市里卖的美国大杏仁还好吃。
自从我家的杏树全被砍倒后,我就很少吃杏了。偶尔吃一颗,也觉得没有记忆中的甜美,大约儿时吃的太多,伤了脾胃吧。
>别走,我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