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道斯神甫觉着想哭。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悲伤的时刻,有时是几天,有时是几周,可能也有过一整月的时候。但是,这次最糟。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悲痛的时刻。
他站在自己常站的地方,赫拉雷神庙的圣坛,看着下面排排的长椅。但是那些长椅今天看起来不一样,不是他喜欢看到的样子。正常情况下,至少有一半的长椅上都会坐着他那些胡巴勒僧侣们,他们脸色忧郁。个别情况下,长椅空下来,它们的整洁也会让他赏心悦目,长椅上放着淡紫色的坐垫,那颜色也让他倍感轻松。但是今天,长椅并不整洁,颜色也不是淡紫色了。糟糕的是,他的胡巴勒僧侣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忧郁。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并非完全陌生。道斯神甫曾经遇到过相似的味道——那是五年前。这味道勾起了恶心的回忆,因为那是死亡的味道,毁灭与背叛,裹藏于火药的硝烟之中。长椅上不再有淡紫色的坐垫,全都是血。也不再能用整洁来形容它们,而是一团糟。最糟的是,他那些占满一半长椅的胡巴勒僧侣们,看起来不是忧郁,而是死了,都死了。
道斯仰头上望,头顶五十英尺高处的穹顶也在滴血。造型完美的大理石穹顶,是几百年前绘制的,画的是最美的场景,圣天使和开心微笑的孩子们共舞。现在,圣天使和孩子们都染上了血,下面那些胡巴勒僧侣的血。圣天使和孩子们的表情好像也变了,不再快乐,不再无忧无虑。他们的面孔血迹斑驳,看起来忧虑烦扰、满是烦恼,而且悲伤。就像道斯神甫的表情一样。
大概有三十几具尸体倒在椅子上。长椅下面或之间看不到的地方或许还有三十几具。只有一个人在这场屠杀中幸存下来,就是道斯神甫。他的胃部挨了一枪,有人用双管散弹枪在近距离击中了他。疼极了,伤口还在少量出血,但是会愈合的。他的伤口总能愈合,尽管他已经开始接受这样的事实。就是枪伤会留下疤痕。他曾挨过两次枪击,都是五年前,都在同一周,前后仅相隔几日。
岛上活着的胡巴勒僧侣有足够人手来帮他清理这一片狼藉。这对他们会很艰难,他心里有数。特别是对于那些五年前也曾清理过这里的人,将尤为艰难。那一次,教堂里充满肮脏邪恶、亵渎神灵的臭火药味。所以此时见到他最疼爱的两名年轻僧侣,凯尔和皮托,对道斯神甫真是安慰。二人从教堂入口进来,入口已经是千疮百孔,那里原本是两扇巨大的拱形橡木门。
凯尔大概三十岁左右,皮托不满二十。乍一看,往往会误以为他们是孪生子,他们不仅外表相似,连动作癖好也相仿。除了由于他们着装一致,还因为凯尔做皮托的师傅已经快十年了,所以小僧侣无意中效仿了师友敏锐、谨小慎微的特性。两人皮肤光洁,略微发青,都剃了光头,身披统一的棕色僧袍。他们的僧袍和教堂里死去的僧侣们身上穿的一样。
他们俩走向圣坛去看道斯神甫,一路上不得不忍着难过与恐惧,跨过一些师兄弟的尸体。尽管道斯神甫惊魂未定,但此时此刻见到二人,对他毕竟是个安慰,虽然不大,但也足以让他的心跳加快。此前一小时里,他的心跳只有每分钟十次。心跳终于加速了,跳动节奏也重归稳定,道斯神甫可算能松口气了。
皮托很细心,他给道斯神甫带了水,用棕黄色的小杯子盛着。他十分小心地走向圣坛,不让一滴水溅出。但是看得出他的手在抖,因为他开始明白教堂里发生过怎样的暴行。他把水杯递给伸手来接的道斯神甫,才算放下心来。老神甫双手捧着水杯,几乎用尽仅剩的力量把它举到嘴边。水顺喉而下,一股清凉让他觉着活力倍增,而且这也有助于加速他的伤口自行愈合。
“谢谢,皮托。不用担心,今天一过我就会复原的。”他说着,弯下腰,把空杯放在石板地上。
“当然,您会康复的,神甫。”颤抖的声音不太自信,但是声音里至少还有些希望。
道斯笑了,这是一天中他第一次微笑。皮托这么单纯,而且如此关怀他人,这布满血腥的教堂里有他在,不免让人觉着好过些。皮托十岁就被带到岛上,此前一伙毒贩杀害了他的父母。与僧侣同住让他找到了内心的安宁,还帮助他缓解悲恸,是它变得坚强。道斯觉着很有成就感,是他和他的僧侣们造就了此刻站在面前的皮托,一个美好、体贴、无私的人。然而不幸的是,现在他将不得不派这小僧人回到外面那夺走他家人的世界。
“凯尔、皮托,你们知道来这儿的原因,是吧?”神甫问道。
“是的,神甫。”凯尔代他们俩回答道。
“准备好去执行任务了吗?”
“绝对准备好了,神甫。否则,您也不会派我们去。”
“不假,凯尔。你是个聪明人。有时,我只是忘记你有多么聪明。记住,皮托,你要向凯尔多多学习。”
“是,神甫。”皮托谦恭地答道。
“现在,仔细听好,时间不多了。”道斯神甫继续说道,“从现在起,每一秒都生死攸关。保护自由世界的延续——维持它的存在——这重任就落在你们肩上了。”
“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神甫。”凯尔强调。
“凯尔,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失望。但是如果你们失败了,失望的可是全人类。”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找到圣石。完璧送回。黑暗降临时,绝不能让它落入邪恶之手。”
“为什么?”皮托问道,“会发生什么,神甫?”
道斯伸手搭在皮托的肩上,抓紧皮托的肩膀,以他现在的情况,能有如此握力着实惊人。大屠杀、他们所有人都面临威胁,这些都让他心惊胆颤,但最揪心的就是他只能送两位爱徒步入险境,因为除此以外无计可施。
“听着,我的孩子,如果圣石在错误的时间,掌握在错误地人手里,我们一定会知道的。因为届时海面会上升,人类将被冲走,就像雨中的水滴。”
“雨中的水滴?”皮托重复道。
“是的,皮托。”道斯轻声答道,“就像雨中的水滴。现在你们得赶快动身,没时间像你们一一解释了。必须立即开始搜寻!每消逝一秒,每度过一分,我们就与我们熟悉热爱的世界的终结更近了一步。”
凯尔伸手抚摸他师父的面颊,抹去一点血迹。
“放心,神甫。我们片刻也不会耽搁。”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迟疑了,然后问道:“我们该从哪里开始搜寻呢?”
“老地方,和往常一样,我的孩子。到圣-魔狄迦。那里对月亮之眼最为觊觎。在哪里,他们一直希望得到它。”
“可是,‘他们’是谁?它在谁手里?这些都是谁干的?我们要找的是谁——或什么?”
道斯踌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再次审视身边的屠戮,回想他直视袭击者双眼的一刹,就在自己中枪倒下的前一刻。
“有一个人,凯尔,你要找一个人。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但是等你到了圣-魔狄迦,到处打听打听。找一个杀不死的人。找一个单手就能了结三四十人,而自己却毫发无伤的人。”
“但是,神甫,即使有这个人,人们不会惧怕告诉我们他是谁吗?”
道斯对于年轻人的问题感到一阵愤怒,可是凯尔的问得正中要害。他思量片刻。凯尔的优点之一就是,如果他打探事情,他至少会问得很策略。这么一想,道斯清楚如何回答了。
“是的,他们会害怕。但是在圣-魔狄迦,人会为一把绿票子而将灵魂卖给黑暗。”
“为了什么?我没听懂,神甫?”
“为了钱,凯尔,钱!为了钱,那些地球上的垃圾、人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是我们没有钱啊,不是吗?花钱违背胡巴勒神圣教义的。”
“原则上来说,是这样。”道斯神甫说道,“但是,我们这儿确实有钱,我们只是不花而已。塞缪尔师兄会在港湾见你,他会给你一整箱钱,满足任何人都绰绰有余。你要省着点儿花,用它来打探所需的消息。”一阵疲惫,夹带着悲伤与疼痛,涌了上来。他用手擦擦脸,然后继续嘱咐道:“要是没有钱,你们在圣-魔狄迦半天也呆不下去。所以无论做什么,千万别把钱弄丢了。另外也不要忘记运用你的智慧。如果你有钱的消息流传开来,就会有人找上你的门来,恶人。”
“是,神甫。”
凯尔觉着有点儿兴奋。这将是他从小上岛至今的第一次岛外之旅。所有胡巴勒僧侣都是幼年上岛的,或是孤儿,或是弃儿,如果有机会离岛,可能也只是一生一次。不幸的是,作为僧侣,兴奋冲动之后,随即而来的就是难以抑制的愧疚感,对于一开始的兴奋的愧疚。此时此地,不该感到那样的兴奋。
“还有别的事吗?”他问道。
“没有了,我的孩子,现在动身吧。你们有三天时间找回月亮之眼,阻止世界覆灭。时光飞逝,如漏中之沙。”
凯尔和皮托向道斯神甫鞠躬,然后转身,小心地寻路从教堂出去。他们迫不及待地重新呼吸新鲜空气。教堂里死亡的臭气让他们作呕。
他们还不知道的是,一旦离开自己岛上的这片圣土,对那死亡的气息,他们将会再熟悉不过。道斯神甫清楚这一点。他目送二人离开,真希望自己有勇气告诉他们,外面世界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五年前,他也派两位年轻僧侣去圣-魔狄迦。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原因除他之外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