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禅意,欲辨已忘言
刘新国
新化,金凤,是老家所在。
山路弯弯,草木葱茏,夏天的清凉之地,便是这里了。
某天,登上无名峰,看云雾渺渺,听涧水潺潺,不禁“心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于是乎,想起六祖惠能的故事。
一
惠能出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偶闻路人诵经,心生感悟。于是,安顿老母,远赴千里,拜禅宗五祖弘忍为师。
有一天,五祖集合众徒,说,“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大家听完吩咐退下,都认为大弟子神秀定得祖位,打消了做偈的念头。
神秀见大伙都不参与,心中纠结,反复再三,还是作了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数日后,惠能听到神秀所作的偈诗,听说选任六祖之事,作得一偈,因不识字,请人代书。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五祖认为,神秀尚未见性,不能觅得无上菩提;惠能已经开悟,见到自性。因此,将衣钵密传惠能,并让他连夜离开。十多年后,惠能继承东山法门,成为禅宗六祖。最终,惠能在南方建立禅宗正宗,神秀在北方建立了禅宗门派,南北禅宗从此分立。
这段故事,出自《坛经》,又称《六祖坛经》
二
佛教讲因缘。功夫其实在诗外。
五祖的选择,其实,由来已久。何况题目出得也妙,答得也好。
神秀原本“少览经史,博综多闻”。年近五十拜五祖为师,在东山寺熬了多年,从搬柴、运水等粗活干起,一直熬到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上座教授师职位,德高望重。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五祖的衣钵非他莫属。五祖也很赏识:“吾度人多矣,至于悬解圆照,无先汝者。”
但是,这些都没用。
因为,五祖与神秀不是一个道上的。正如《六祖坛经》所言,“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不见自性。”神秀的命运,早已注定。
依禅宗的发展史来看,初祖菩提达摩东来传法,便以《楞伽经》传授印心。这么代代相传,直至五祖弘忍。楞伽四门思想,便是神秀所撰“身是菩提树”偈诗的根源。
但是,这个五祖不一般。他一方面继承达摩所传四卷《楞伽经》而来;一方面又重视《般若金刚经》的思想,其般若“假有性空”思想又直接影响了惠能。
惠能本因《般若金刚经》经文有所悟才入禅宗。初次见面,五祖弘忍赏识惠能,后来私下传授其《般若金刚经》,并把惠能保护起来。由此可见,不识字的惠能早被认为是弘忍《般若金刚经》思想的传人。
《楞伽经》与《般若金刚经》思想差异甚大,思维方式也大为不同。《楞伽经》强调心性本净,凡夫俗子往往为习气所遮蔽,迷而不悟,如能透过实践禅修,彻悟本性,舍离能取,就可达到无分别的悟境。《楞伽经》经文其表达方式常常是正面分析、阐述和引导。例如:
“幻梦水树影,垂发热时焰,如是观三有,究竟得解脱。”
《般若金刚经》弘扬“实相非相”、“即心是佛”, 阐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实相非相”的辨证方法,强调顿悟的智慧理念。表达方面,《般若金刚经》处处运用了正、反、合的辨证思维形式,例如:
“一切诸相,即是非(诸相),(是名诸相);又说:一切众生,则非众生,(是名众生)。”
如此看来,惠能的思想,本是般若的题中之义。
原本在五祖之前,禅宗的接班人考试都以《楞伽经》为命题范围的。但五祖的题目与以往不同。“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
这个超出命题范围的题目,其实很简单。一是“取自本心般若之性”,二是“若悟大意”。题目一出,分数自然就有了高低。
而且,惠能答题在后,且处处针对神秀。
神秀 惠能
身是菩提树——菩提本无树
心如明镜台——明镜亦非台
时时勤拂拭——本来无一物
勿使惹尘埃——何处染尘埃
神秀旨在正面立论,惠能尽在反面驳论。
很显然,从技术的角度来看,惠能完胜。
所谓接班人选拔考核,其实就是过场,不必当真。
其实,神秀很老实,也很谦虚。当初,他对五祖说,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后来,他还当着则天武皇帝的面,夸赞惠能:“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毋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
神秀的选择,何尝又不是一种智慧呢?
换做是别个,又该如何?
三
历史是胜利者的抒情诗与回忆录。历史也可能是一张推背图。
从神秀和惠能的偈来看,各有优劣。
神秀的意象选择很好,态度也很端正,观点也没错。他用树,台和尘埃做喻,既抓住了经书的关键词,把身、心与外物的关系表述得非常清楚,并指出通过修行而明心见性,落在了一个“实”字。神秀认为,人生需要修炼,需要“摸着石头过河”,是实践行动,是现实主义,很真实,也很无奈。佛教认为,人心有瑕疵,需要修炼,这样才能显示佛教本身的价值。当然,作为接班人考核,没有提出明确的奋斗目标,也是不足,更难以评价境界的高低。
惠能则以看破的手法,直指“空”的境界,立意高远。落在了一个“虚”字。惠能认为,万事皆空,心无他物,自然为净,一步“跨入共产主义”,是思想认知,是理想主义,很完美,也很遥远。
其实,惠能的偈更值得推敲。
从行文和用词来看,惠能还局限在神秀的基本观念之中。从神秀的“有树”、“有台”、“尘埃”到惠能的“无树”、“无台”、“无尘埃”,最后归结为从“有物”到“无物”观念,存在一种启示。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暴露了的针对性立场。从论辩的角度来看,先摸清神秀的底牌之后再出手,是后发制人。
惠能的观点崇尚理想化的顿悟,但也有矛盾之处。
既然“本来无一物”,“菩提”,“树”,“明镜”,“台”的观念又从何而来?一个“染”字,本就是事物之间的联系。真是不染尘的境界,连“染”字都不用。古代的镜子都是铜镜,必须经过打磨才光亮。所谓,“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人人有个圆圈在,莫向蒲团坐死灰。”
人活一世,即便心性本净,吃喝拉撒一阵,父子人伦一场,也难免不染。六祖惠能自小生活困苦,受经文启发而入禅宗之门,本就是一场修行。后来,为争六祖之位,针对神秀的偈诗,决意试比高低。是染,还是不染呢?
惠能说,“何处惹尘埃”。但是等一等, “何处惹尘埃”这个想法,会不会是更尘埃的尘埃?
阳明先生说:“莫道仙家全脱俗,三更日出亦闻鸡。”
应无所住,即是空;而生其心,即是有。空、有之间,本是圆融不二的。
四
神秀与惠能的不足,不是他们自身的不足,而是佛教自身的特性。
生活或红尘,是真相的呈现与承认,不是否认,更不是逃离。人人看破,红尘即不存在。独自看破,舍却众生,是一种冷漠的决绝与自私。
生活的真相是关系的存在,自然规律,人伦关系,本就是人的价值呈现。舍此,人便失去了存在,无我,则无他,则无真相假相,则无佛教自身。佛门悟道自然需要智慧之心,但更需要至诚之心;既需要惠能的顿悟,更需要神秀的苦修。《楞严经》云:理须顿悟,乘悟并销;修需渐行,因次第进。
立足生活真相,面对生活真相,并能诠释生活真相的理论,才是真理。立足生活实践的知行合一,才是真知,才是实行,才是懂得与领悟。
杨万里作《过松原晨炊漆公店》云: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进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人生本是一场无可避免的修行。
落日西沉,搭在对面的九龙山上,披洒着漫天霞光。山的背后,是九龙庵。低头一看,下山的路已然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