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八月底，亚双去了学校，亚父带着亚晨到了湖南。四个飞速旋转的轮子载着一节封闭的车厢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窗外的一切被拉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色线条。车子很快就驶进了亚晨父母工作的城市，高高的大楼，喧闹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永远灯火通明的城市，这是个和亚晨生活的小镇完全不同的世界。
亚晨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会来到这座城市，那时的暑假，是一年中亚晨和亚双最期待的时节。因为在夏天，他们可以见到久未谋面的父母，可以来到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可以去游乐场，可以吃肯德基，可以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享受父母的关怀，即便每次来这里，严重晕车的兄弟俩都得在那充满难闻气味的长途汽车的封闭车厢里呆上七个小时，可所有的难受与不堪都会在见到父母那一瞬被欣喜冲散。
自己和亚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这一切的呢？亚晨望着被无数高楼大厦切割成碎片的灰色天空，想不出原因。
黑色的小轿车驶过了高楼林立的繁华街道，经过了环境优美的别墅区，最终停在了一条肮脏街道的某栋灰色建筑前面，这就是他们一家在这座城市的寄生之所，在这条街道上，还有很多栋这样的灰色建筑，在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条这样的肮脏街道，这里聚集着无数像亚父亚母一样的外来务工人员。
亚晨跟着父母上了楼，三楼和四楼是亚晨家租下来的厂房。亚晨一家都住在四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不过40平米，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有冰箱，有电视，有衣柜，有一台用了十多年的空调，还有一张大大的床，房内仅剩的狭小空地上铺着棉被，这也算一张床。儿时的亚晨每天晚上都会和亚双争着睡在地铺上，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他记不清了。亚晨今晚的住处是这间小房隔壁一间陈设极其简单房间，那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吃过亚母亲手做的简单晚饭，亚晨回到房间，窗外的天空由灰色变成了黑色。房顶挂着一盏使用多年的白炽灯，它用尽全力发出的昏暗光亮却塞不满一间房。亚晨躺在床上，望着水泥的天花板，他明天就要离开，去他出生的小镇，然后在那里读书，直到高考。那里有他外婆，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他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原本以为可以一直在兰德上学，可以一直偷偷关注安欣，可以一直和王哲他们偷跑到网吧上网，可以一直过他一直过的生活，一直到高考。可是改变就这样发生了，没有任何的预兆，他只是带着简单的行李，搭上了一辆黑色小轿车，然后一切都变了，他失去了以前拥有的一切，再次变成了一个人，就像两年前兰德中学开学那天一样。他知道这些失去都只是暂时的，可在他现在的生命里，那些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如同“死”了一般，或许一年后他们会重新“活”过来，或许更久，也或许永远不会“活”过来了。可亚晨活在现在，现在没有他们。然后他会走进另一群人的生命里，当然那一群人也会走进他的生命里，因为存在是相互的。一年之后那群人又会“死”去，然后又会有一批新的生命活在他的世界里，就这样一直有人“死”去，一直有人突然降临，一直有人莫名离去，直到最后，他一个人独自死去，那是真正的死去。亚晨感觉他的脑袋越来越重了，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亚父就带着亚晨去了乡下的外婆家，其实也算不上乡下，那是一个小县城，亚晨在那里出生并长大，一直到他五岁。小城落在山间，是真正意义上的落在山间，它四面环山，就像是上帝散落了一颗种子在群山环绕的狭小空地上，然后这颗种子慢慢的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了一座城。亚晨觉得这粒种子肯定是上帝不小心掉下来的，他不知道这里落了一颗种子，所以他遗忘了这座城。
小城交通闭塞，外面的人难得进来，里面的人也难得出去，这里经济发展缓慢，物价却高的离谱，一碗素粉要7块，在亚晨的家乡，同样的素粉只要3块，而且里面还有肉末。外婆家在这座小城最好的小区里面，整个小区只有4栋楼，外婆住在一栋第十层。将亚晨送到外婆家后亚父就离开了，还有一个服装厂需要他管理。
家里只有外婆一个人，外公在亚晨初一的时候就离世了，死因是胃癌。外婆见了亚晨，很是高兴，一个劲儿的摸他脑袋，就像儿时一样。亚晨看着外婆，心里酸酸的，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外婆了，就连电话也很少打一个，如果不是因为高考，那他现在应该还在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镇上，至少在今年他是见不到她了。
外婆洗了水果，递给亚晨，满脸慈爱的说：“坐了那么久的车，一定很累了吧？你先吃点水果，吃过了就去睡一觉。”
亚晨笑了笑：“还好，不是很累。您别忙了，歇着吧。”
“这有什么忙的，外婆见到你高兴嘛。”
“您最近身体好么？”
“好啊，我身子骨硬朗着呢。你长大了，外婆都认不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刚带你那两年，你那么小，像只小猫一样。”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孩子一样，她是真的很高兴。
“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当然得长大了。”
外婆满脸的笑容：“是是是，你长大了，外婆也老喽，哈哈。”
亚晨本想说，哪有，您一点也不老。可他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的皱纹那样多，头发也格外白。他想到了家里奶奶，她现在也是一个人在家了，不过还好有亚双会时常回去看她，而且过年父母也会回去的。她总不会太孤单，他想。
亚晨吃罢水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婆看了看钟，问亚晨：“晨晨，你肚子饿么？要不要我去做饭？”亚晨本想说不饿，可一看时间，已经12:00了，估计外婆肚子也饿了，便说：“是有点饿了。”
“那你等会，我现在就去做饭。”老人说完便从沙发上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似乎是忘了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亚晨说：“我做饭还要一会儿，不然你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吧。冰箱里有饼干，是你大舅伯上次送过来的。”
“没事，我不是很饿，等您做完饭再一起吃。”
“那好吧，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吃些饼干，饼干在冰箱里。”
“我知道了，您去做饭吧，我不要紧的。”
“那好吧，知道你要来啊，我特意买了排骨，你不是最喜欢糖醋排骨么？等着啊，外婆做给你吃。其实我原本打算做好了饭等你来吃的，可我又不知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到，又怕做早了，等你到时，饭菜冷了就不好吃了。所以就一直没做，不过我把菜都洗好了，排骨也剁好炖好了，一下锅就可以吃了，你不要着急啊……”她就这样絮絮叨叨的说着，亚晨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哎呦你看，我这一说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不说了啊，不说了不说了，赶快做饭去了。”她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忙碌。
祖孙二人吃过午饭，外婆回房间睡午觉了，亚晨出了门，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这街道还是和三年前一样。他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突生一种很悲凉的感觉，在这个不算太大的城市里就只有自己和外婆相依为命而已，fuck！怎么感觉自己的身世这么离奇，像浮萍一样，到处飘来飘去的，他心想。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在街上逛来逛去，逛着逛着，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迷路了！而且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他出门的时候一毛钱也没带。“不会这么倒霉吧？”他心想，这可怎么办呢？手上又没钱，打车人家又不会载我，再说自己连外婆住的那个小区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就算人家司机好心载我，没有目的地也载不回去啊，不会来的第一天就要流落街头了吧？看来只有给外婆打电话让她来救我了。他想着，就拿出手机，翻开电话簿，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外婆的号码了，急忙打了过去，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甜美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他有些绝望的挂掉电话，心想，这下算是完了，真的得流落街头了。他看了看时间，才3:00。便想着再随便逛逛，指不定逛着逛着就逛回去了，于是他便抱着这样的想法继续在街上晃荡，一直晃到了下午六点，他已经很累了，中午吃的那么多糖醋排骨提供的能量早已消耗的无影无踪。连着走了近4个小时的路，双脚也开始发酸了，他现在真正是不抱半点希望了，他绝望的坐在一个不知名广场的长凳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的从天空滑落，心想自己也算是够倒霉的，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得流落街头了，外婆看自己这么晚没回去肯定特着急，可自己又联系不上她，不然给老妈打电话？可她隔的那么远，又帮不上什么忙，打电话给她不过是讨一顿骂罢了。便放弃了给亚母打电话的念头，又想到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看来自己是不能按时报道了，也不知道那学校到底怎么样，自己还一次都未去过，只知道坐5路公车可以到校，或者自己可以跟着5路车走去学校，可又不知道从这里到学校有多远，指不定自己走到一半就饿死了，又害怕再次遇到劫匪，可现在自己又没什么好抢的，只有一部手机，如果又遇到劫匪把自己的手机抢了，那自己算是彻底完了，虽说自己现在的处境比彻底完了也好不了多少就是……他越想越烦躁，可又想不到什么办法解决，便拿出手机，想着找个人来诉苦，虽然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但听一些安慰的话总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找来找去，发现没几个人在线，突然记起兰德中学在昨天就开始上课了，现在都上高三了，估计也没几个人会上课偷玩手机了。就在他要关上手机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罗芮。罗芮是他小时的玩伴，亚晨记得她家好像就在外婆家楼下，或许可以叫她来救自己，可自己也仅仅只是有她的联系方式而已，平时也没怎么联系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过来这边念书了，也不知她会不会来救自己，但现在也只能求助于她了。
亚晨这样想着，怀着最后一点希望，给她发了消息，出乎亚晨意料的是，她居然秒回了：“怎么了？”亚晨看见她回了消息，想着这下回家有望了，便赶忙向她说明了情况，并把自己现在所在的广场描述给她听了。罗芮得到消息后不觉好笑，却也急急忙忙的向亚晨说的那个广场赶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