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初恋》(上)

军校毕业,姚冰被分配去了西北边疆。

姚冰所报到的部队,是个位于山沟沟里的边防团,隶属于天雪军分区,编号F,距离最近的县城也得有五十公里。

不久,天雪军分区在F团举办专业比武现场交流会。

正在团司令部作训股当见习参谋的姚冰,被安排参与会议的服务保障工作。

在为期三天的现场交流会议上,姚冰结识了一位山东老乡。

姚冰的这位老乡,是兄弟单位的一名团领导,代表本单位来参加比武交流。

这位老乡与姚冰的老家同在一个县城。短短的几天,二人见面虽然不算太多,但可谓是一见如故。

在一次会后的闲谈中,这位老乡得知姚冰还没处对象,便立刻毛遂自荐,主动当起了红娘,非要给他介绍个对象,姑娘便是他媳妇的亲侄女儿。

当时,姚冰只当作是个玩笑话,并没有太在意。

现场会结束后,老乡回到了几百里外的部队,姚冰与之也便没有了什么联系。

介绍对象的事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然而,令姚冰没有想到的是,一段缘分才刚刚开始。

光阴飞逝。一晃儿,就到了春节。

作为一名新人,毫无疑问,姚冰被司令部安排留队,参加春节值班。

姚冰打小生长在长江北岸,四年军校则是在南京度过的。这个春节,对于他来说,是生平第一次离开家人,到黄河以北的边疆之地来独自过年。

团里对节日战备很重视,对春节留守的官兵也很关心。政治处筹划、组织了丰富多彩的文艺节目和趣味性十足的群体小游戏,让姚冰在进行紧张的节日战备值班的同时,也倍感集体的温暖、团队的友爱。

然而,毕竟是初出茅庐。

值完夜班,顶着呼呼作响的北风,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姚冰就得要独对寂寞。

同宿舍的付营级干部老张,老家是四川的,女儿六岁了。姚冰来报到不几天,老张就被团里安排去成都学习了。

姚冰想象着,在外学习的老张,寒假一放,就迫不及待地直奔家乡,和老婆孩子团聚去了。

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姚冰无法入睡。

他知道,鞭炮声来自营区旁边的八里沟村。这是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别看它不太起眼,在姚冰和战友们的心里,却是个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因为,八里沟村是F团周边几十里范围之内唯一的人间烟火。

姚冰所在的边防团,组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直驻扎在八里沟村村北不远处的山脚下,与村子隔河相望。这条河的名字叫做“红旗河”。

想当初,部队的到来,一定给八里沟——这个边远封闭的小山村平添了一股清新的空气。

姚冰曾经听同宿舍的老张说起过,老张刚来团里的时候,军地双方还在搞军民共建,逢年过节经常在一起联欢。逐渐地,部队为村子培养出不少文艺人才,提升了整个村庄的文化品味。

老张说,那些年,每到春种秋收等农忙时节,部队都会出车出人去村子里支援。至于平时的清雪开路、抗洪抢险等突发事件,不用村里打招呼,官兵们管保会第一时间冲在最前头。

除此之外,千八百号人的部队,也给这个小山村带来了不少经济上的收入。

食杂店、拉面馆、烤肉店应运而生,遍布全村。

如同孔雀开屏一样,任何事都有正反两面。

在享受驻军好处的同时,村民们也渐渐生出了一些烦恼。

最大的烦恼,就是年轻人的恋爱问题。

火热的军营,藏龙卧虎。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官兵,对于山村里很难见到世面的姑娘们来说,无疑具有强烈的新鲜感和吸引力。

尽管部队有铁的纪律约束,士兵不得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但军营毕竟也不能总是与世隔绝,双方难免会有一些相互接触交流的机会。而青年男女一旦彼此产生了感情,便很难再进行理性控制。

从另一个角度讲,驻军的存在,打破了村子里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的生态平衡。未婚小伙子们感受到了空前的找对象压力。他们认为,这些当兵的正在与他们争夺村子里有限的恋爱资源。

渐渐的,村子里的小伙儿们对部队士兵越看越不顺眼,双方时常发生一些寻衅滋事、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件。

姚冰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有一天,团里突然召开全体军人大会。

礼堂里黑压压坐满了人。

姚冰不知道为啥开会,只听旁边有人在小声嘀咕说,是要宣布处分。

主持会议的是负责行管的阎副团长。

“全体起立!稍息——立正!”阎副团长一走上台,臂戴红袖箍的团值班员便立刻整队、敬礼,大声报告,“副团长同志,全团官兵集合完毕,应到……实到……请指示!”

“稍息!”

“是!”值班员回答、敬礼,随即一个漂亮的转体,面向会场喊道:“稍息!”

姚冰知道,没让坐下,这一定是要宣读什么命令了。

阎副团长黑着个脸,立在话筒前,短促而威严地命令道:“把李建川带上来!”

主席台一侧的角门里,一位光着脑袋、身着绿军装的年轻士兵,被两个头戴钢盔、腰扎武装带的卫兵反剪着双臂,押着走进来,面对会场,站在主席台下。

阎副团长捧起一张纸,扫了一眼会场,厉声念到:“处分决定!”

话音未落,会场下面又是“唰”的一声整齐立正。

“请稍息!”

接下来,阎副团长才开始宣读《决定》的正文:

李建川,男,汉族,籍贯……违反《纪律条令》,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屡教不改……为严肃军纪,经请示,决定给予李建川开除军籍……

读罢《决定》,阎副团长将目光转到台下站立的李建川身上,声色俱厉地下着命令:“摘掉李建川的领章,押出去!”

一位高大威猛的年轻军务参谋早已健步走到李建川面前,双手左右开弓,利索地扯掉他军服上面的领章。

随后,两个卫兵押着李建川顺原路走了出去。

按照会议程序,阎副团长又做了重要讲话,主要是让大家引以为戒、吸取教训,并举一反三,就进一步抓好部队的安全管理工作做了重要指示。

阎副团长的指示,姚冰并没有记住多少;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李建川脸上从始至终一直挂着的轻松而灿烂的微笑。

后来,姚冰听人说,李建川被开除后,带着八里沟村的那位姑娘,一起回山东老家过日子去了。

初二的晚上,姚冰喝吐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吐。

请客的是老乡王顺中,地点就在其家属宿舍。

参加工作以来,但凡是在酒桌上,姚冰都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别人都对他莫测高深,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

王顺中是团后勤处的军需助理员,年初刚刚由志愿兵提干,比姚冰年长几岁,孩子都满地跑了。他老婆是从江苏老家随军带过来的,在营区大门口开了个食杂店。

同桌吃饭的还有后勤处长赵勤礼、司令部军务股长金石玉、政治处宣传干事欧阳守一、机关食堂司务长薛宏宇,以及团汽车队的两名司机。

无一例外,他们的老家都是江苏。

赵处长性格豪爽,酒量惊人。在他的率先垂范之下,饭局的气氛很快就达到了高潮。

姚冰虽然喝吐了,可脑袋却一直很清醒。他中途出来上厕所,北风一撩,不知怎么蹲在地上就吐了。

吐过之后,姚冰感觉头脑倍儿清醒,啥事儿都没有,方便回来到桌上接着喝。

结果,六十度的“边城老窖”造了一整箱,还摆了一地空啤酒瓶子。

除了姚冰、王顺中和两个没喝酒的司机,一桌人都是晕晕乎乎、摇摇晃晃离开家属宿舍区的。

四个送四个,正好。

在姚冰的眼里,王顺中是个能干事、干正事的人。尽管相关信息多一半都是他听说的。

提干以前,王顺中任机关食堂司务长。当时,他所接手的机关食堂是个烂摊子。

原司务长外号“肖胖子”,仗着和当时的团政委是湖南老乡、铁哥们,为所欲为,伙食搞得一团糟不说,还不让人说不是,动不动就饭桶腰一掐,对人破口大骂。

有头有脸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普通官兵嘛,就敢怒不敢言了。

终于有一天,“肖胖子”转业回老家了。他离队那天,车还没开出营门,后面就迫不及待地响起了鞭炮声。

王顺中本来是团养猪场的饲养员,之所以被团领导直接点名,接替“肖胖子”任机关食堂司务长,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猪饲养得好,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为人正派、干事认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当了三年司务长,王顺中让机关食堂大变样。不单单伙食调剂搞的丰富多彩,而且炊事人员的服务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伙食费也由连年亏损转为略有结余,不再让团里动用预算外收入给予补贴了。

全团上下,无不为之拍手叫好。

就这样,王顺中顺理成章地提了干,担任军需助理一职,既管食堂,又管被装。

接替他任机关食堂司务长的,便是他手下的炊事班长,也是他的同年兵、老乡薛宏宇。

日子过得真快,年一过,眼看就要到正月十五了。

姚冰开始做回家休探亲假的准备了。

按照规定,不论平时,还是节日战备,部队都要保持一定的人员在位率,以防不测。因此,安排官兵探亲休假也要分期分批、错开时间,不能一窝蜂。

由于大部分年前回乡探亲的战友,要等到过了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归队,领导指示姚冰,让他过了正月十五再考虑个人休假的问题。

其实,姚冰并不急于休假回家,是他家里——说的准确些,是他的母亲总是催促他早点儿回家。

姚冰的父亲原来在一家国企上班,前不久随着单位进行改制,买断了;母亲白瑛是鲁州市翔云区委组织部的一名科长。

姚冰还有个姐姐,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市八中教书,一年前已经成了家,丈夫和白瑛在一个单位工作,听说其父亲是区某某局的局长。

白瑛在信里告诉儿子,有人给他介绍个对象,姑娘家庭条件很好,人长的也不错,也是大学刚毕业,跟姚冰同龄,目前在区人事局工作。

母亲希望他能尽快回去,双方好见个面,早一点把关系给确定下来。

对于自己的个人问题,姚冰一直没有考虑太多。

姚冰拥有一米八五的魁梧身材和英武俊朗的容貌。军校期间,他便是系足球队的主力前锋,还弹得一手好吉他。

姚冰觉得,自己的青春期似乎来得晚了些。别人卯足劲关心的事,他却并不怎么太在意;姑娘们对自己是不是有那种感觉,他压根儿也不去想。

因此,姚冰这样一支优秀的“潜力股”得以静静地隐藏了多年,愣是没有上过市。

一九九五年的元宵节终于到来了。

晚饭后,姚冰到俱乐部参加政治处举办的“树守边壮志,抒报国豪情”游艺活动,猜对了几个灯谜,还套中了几个圈儿。

活动还没结束,姚冰就捧着一堆牙膏、香皂等小奖品回宿舍了。他要看中央电视台的元宵晚会。

放下东西,姚冰马不停蹄地来到司令部电视房。

里面人并不多,除了两个单身干部和三、四个战士外,只有几个随军家属带着小孩子靠前坐在一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一边叽叽喳喳地相互唠着嗑。

姚冰在最后一排拣了个座位悄悄坐下来。

一大串广告过后,晚会开始了。

相对于除夕之夜的春节联欢晚会,元宵节晚会的场面自然要小很多,不过也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精彩。

比如,《洛桑学艺》便是这个元宵节让人津津乐道、回味无穷的精彩小品。

姚冰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洛桑的口技,突然,有人在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姚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军需助理王顺中。

没等他开口问话,王顺中已经俯下身来,趴在他耳朵边小声说;“找你有点事儿,能出来一下吗?”

听王顺中如此说,姚冰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了,便顾不上再看晚会,赶紧起身出来。

“老姚,宏宇找不到了,应该是去了八里沟。我想赶快过去把他给找回来。你要是没啥事,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王顺中的语气有些焦急,连珠炮似的把话一股脑说完,期待地看着姚冰。

姚冰这才注意到,王顺中身着便装,外面套了件军大衣,手里掂着把手电筒。

尽管姚冰比王顺中小上好几岁,资格也相差不少,可对方总是称呼他为“老姚”。

姚冰知道,这是人家尊重自己。

“我没事,走吧!”

姚冰说着,拔腿就要往大门口走。

王顺中拽了下姚冰的胳膊,提醒他:“你先去宿舍换套便装,我在大门口等你。”

姚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军装呢。他快步回到宿舍,换上便装,到大门口与老王会合后,一起急匆匆奔向了八里沟。

路上,王顺中将事情的原委跟姚冰简单叙述了一番。

原来,机关司务长薛宏宇在八里沟村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刘莉。二人已经好了好几年了。

薛宏宇心里十分清楚,在目前的条令条例要求之下,自己最终只能二选一,要么在部队好好干,和刘莉一刀两断;要么就地脱军装,带上刘莉回老家过日子。

在父母和王顺中的一致劝说下,举棋不定的薛宏宇痛下决心,为了自己的前途,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

家里担心他夜长梦多稳不住心神,赶紧给他在老家介绍个对象,趁他回家休探亲假,安排双方见了面,确定了恋爱关系。两家人高高兴兴聚在一起,连定亲酒都喝过了。

作为一同背井离乡来外地当兵的老乡加战友,王顺中比谁都更了解薛宏宇。他知道,自己这个老乡属于典型的性情中人,尽管理智上不得不做了选择,但初恋的感情却并非那么容易说断就断的。

平时,利用工作上的关系,对于薛宏宇的一举一动,王顺中都留心关注着。他不仅要对自己份内的工作负责,更要对兄弟的前途负责。

在食堂一起吃晚饭时,王顺中就发现,两瓶啤酒下肚后的薛宏宇,看他的眼神竟有些异样,迷离之中透着不易为人所察觉的伤感。

直觉告诉王顺中,薛宏宇这小子的思想又要开小差了。

回到家,帮老婆照看孩子、洗菜做饭,又打点了一下食杂店生意,借口有事须加班,王顺中走出家门,来找薛宏宇。

薛宏宇所住的司务长办公室兼宿舍,房门紧锁着。敲了几下没动静,喊了几声也没反应。

王顺中又绕到窗户外,贴着玻璃往里望,看到的只是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

王顺中又转到炊事班宿舍,找到平时和薛宏宇关系比较好的炊事员询问。对方说,半个小时前,司务长穿着一身便装外出了。

“什么打扮?”

小战士眨巴眨巴眼儿,心领神会地回答道:“穿的挺利索,头型挺精神,皮鞋,擦铮亮!”

王顺中听罢,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去了八里沟,找刘莉了。

至于为何要叫上姚冰一同去,王顺中考虑,两个人做伴,遇事好商量,有什么情况容易说得清;姚冰是与自己和薛宏宇关系都不错的老乡,既有文化、明事理,又单纯、稳重、善良,和这样的人一起办事,心里踏实。

从边防团驻地,到八里沟村,距离并不太远,加上两个人心里有事腿脚快,没用十分钟就到了村子口。

元宵节的夜晚,皓月当空,街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鞭炮声、狗叫声混杂在一起,零星地在村子里四处响起,更增添了几分孤寂与清冷。

进了村,两个人便专注于脚下,不再多说话。王顺中轻车熟路地走在前头,姚冰大步流星紧跟其后。

过了两趟街,拐了两个弯儿,便来到了一家老旧的平房前。

王顺中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姚冰,用手指了指窗户。

姚冰明白,这便是刘莉家了。

屋里静悄悄的,亮着灯。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窗帘,投射到前面的空地上,暖暖的。

王顺中走到门口,有意轻咳了一声,随即抬手敲门。

接连敲了好几下,里面毫无反应,依然是静悄悄的。

会不会家中无人?或者薛宏宇根本就没在这里?姚冰开始心中没底。

王顺中却显得更加胸有成竹。他尽量压低嗓音,用里面刚好能听到的音量说:“宏宇,你出来一下,我找你有急事!”

话音未落,里面的灯竟然关掉了。

王顺中往牙缝里吸了两口凉气,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又抬脚走到窗户跟前,俯下身来,嘴巴几乎要贴着玻璃,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说道:“宏宇,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今天你要是不出来,我就一直在外面等着你!”

半分钟之后,里面的灯又亮了;又过了半分钟,房门一响,薛宏宇晃着脑袋走了出来。

“什么大不了的事呀,黑灯瞎火的,叫人不得安生。”

合上门,转过身来,薛宏宇歪着脑袋,望着面前的两个老乡,好像刚刚睡醒一样,迷迷糊糊地说。

姚冰知道,老薛这是在自我解嘲。

王顺中不动声色,更没搭茬。他发现,月光之下,薛宏宇的眼神依旧是迷离的;只不过,与晚饭时相比,此时的迷离,已经不再有伤感的成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洋洋得意。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没事了。该说的都说啦,该做的都他妈做啦,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啦!哈哈哈……”

一路上,薛宏宇抽着王顺中给的烟,裹着王顺中给的大衣,一边往回走,一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王顺中一声不吭地抽着烟,走在最前头;姚冰则默默地跟在薛宏宇身后。

听着薛宏宇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姚冰的内心感觉很轻松。他想,老薛这看似五大三粗、头脑简单的家伙,实际上却机灵得很——他这样有意无意地一叫唤,无形中就让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活跃了起来,从而避免了沉默的尴尬。

此时,对于他和王顺中两个人来说,还有什么语言能比沉默更合适呢?

姚冰的轻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薛宏宇终于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地被顺利接回来了。

薛宏宇所念叨的内容,姚冰当时倒没有过多去想。他以为,纵然薛宏宇今天的所作所为擦碰到了条令条例的红线以及社会道德的底线,但从人性的角度看,那毕竟属于一个人的隐私。

多年以后,姚冰才知道,薛宏宇那天晚上所念叨的话,其实都是他的真心话。因为,打那以后,他与刘莉真的一刀两断,再也没有任何纠缠。

薛宏宇从此也更把姚冰当作可以推心置腹的铁哥们儿。

当然,这是后话。

天空中又回响起大雁那脆朗叫声的时候,姚冰终于开始回家休假了。

姚冰买的是周日上午的火车票, 周六下午,他跟随团里去县城家属区的班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位于县城的部队招待所,住了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姚冰又乘首班长途公共汽车,跑了一个半小时,赶到了塔市。那里才是火车的始发站。

等姚冰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时,已经是周一的上午了。

去年七月份,姚冰军校毕业,先回家住了一周,而后离开家去单位报到。算来,已半年有余。

得知儿子要回来,父亲迫不及待地亲自到车站迎接;母亲白瑛则请了一天假,专门在家烧菜、做饭,等着爷俩儿回来。

姚冰一进门,白瑛就一下子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儿子,高兴得直跺脚;又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好一阵端详。

她眼里闪动着欣喜的泪花,有些心疼地说:“这半年,把我儿子给折腾得不善,又黑又瘦!这几天那,得先好好补一补!”

父亲咧着嘴站在旁边,一直开心地笑。此时,他不自觉地接过老婆的话茬儿,拍了下儿子的肩膀,爽朗地说:“嗯,这半年又结实了不少,挺好!”

白瑛白愣丈夫一眼,数落道:“你懂个啥?还不快带孩子洗手吃饭!”

白瑛心里一直在惦记着儿子的终身大事。姚冰还没到家,她便迫不及待地与介绍人约定,把与人事局那位姑娘见面的日期,订在了这个周日的上午,地点就在介绍人所在的单位——区工商局,俗称“小洋楼”。

人们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工商局的欧式建筑风格,在周边几公里范围内可谓独树一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座教堂之类的呐。

回来休探亲假一事,姚冰并没有急于告诉自己的同学和朋友。他要先保持一段无线电静默,好好在家陪一陪父母。

母亲白瑛说到做到,晚饭亲自下厨,整出一桌荤素搭配、色味具佳、营养齐全的饭菜。

她要让儿子在和人家姑娘见面之前,把状态调整到最好!

第二天,白瑛吃过早饭就去上班了。临走前,她嘱咐丈夫,再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鱼和蔬菜,她下午争取早点儿下班回家,好亲自做饭。

家里只剩下父子俩。姚冰走进厨房,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对正在清洗碗筷的父亲说,自己想要出去随便转转,买菜的事就顺便交给他好了。

父亲一想,这样也好,自己留在家里,可以多拾掇拾掇,早点儿准备午饭,便点头同意了。

对于儿子的综合素质和办事能力,老姚越来越放心,甚至可以说是引以为豪了。他想,去年夏天姚冰在家的时候,曾随自己一同去过几次菜市场,应该是轻车熟路了。

老姚坚信,不论干什么,儿子的眼光绝不比自己差,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姚冰穿了一身宽松的休闲服,到厨房拣个布袋子挎上肩,跟父亲打个招呼,就走出了家门。

姚冰家所在的小区,位于菜市场的东南方向,直线距离也就一公里左右。

为了放松放松,他事先就将自己的路线规划好了,特意绕了个远儿,准备出了小区,先顺着上海路一直往西,到了十字路口再右转向北;走到人民路再往东,一直走到与武昌街交叉的路口处,右拐向南,走上六、七分钟,便可到菜市场了。

加上在菜市场购物的时间,姚冰估算,总共不会超出一个小时。

三月初的江北,处处春意盎然。街道两旁的樱花、碧桃已经悄然盛开,花香四溢;成排的香樟树也毫不逊色,在这和暖的春风里,尽情地舒展着美丽的身姿,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姚冰正一边走,一边陶醉在故乡的美妙春光里,不提防,差点与迎面走过来的人撞个满怀。

他赶紧说了句:“对不起!”

熟料,对方却并不走开,而是站在姚冰面前,照着他的前胸轻轻怼了一拳,大声叫道:“姚冰!”

姚冰定睛一看,也惊喜地大叫道:“陈团!”

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去年到姚冰他们团参加比武、还要给他介绍对象的那个老乡陈邵武。

一身便装,左手拎着一大袋子菜的陈邵武,此刻就如同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宝贝一般,张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姚冰,把个姚冰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得知姚冰也在休探亲假,陈邵武二话不说,拉着姚冰就走,一边迫不及待地说:“走走走,到我家去坐坐,认认门儿!”

姚冰也不推脱,跟着就往回走。

一路上,二人一边走,一边开心地聊了起来。

陈邵武说,他是元宵节前回家休假的,已经休了半个多月了,“正打算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部队呢,没想到就碰巧遇见了你。看来,咱们俩的缘分真的是非同一般呐!”

“几点的火车?到时候我打个车送您吧!”

“下午三点的。不用,有车送我,约好了!”

“好,那下午二点,我到候车室门口等您!”

陈邵武客气了一番,见姚冰态度坚决,便不再啰嗦。

约么走了两站地,进入一个老旧小区,上到一个筒子楼的四层,在一户挂着半截白色绣花帘的门口,陈邵武停住了脚步。

这就是一个堂堂副团长的家?姚冰心头不由得有些发酸。

去年在部队一起开会时,姚冰曾经听老陈说起过,他老婆是个小学教师、班主任;儿子十三,在上初中。就因为怕耽误了孩子的教育,老婆一直不肯随军,宁可自己一个人带孩子;两口子两地分居已经十五个年头了。

姚冰记得,自己当时还曾问过老陈:“那为啥不早一点转业回老家?”

“年轻的时候,想转业转不了;年龄大了,又想多弄个一官半职的,回去好安排得好一些。”陈邵武说着,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诚恳与无奈,“个人吃点苦并不算什么,就是感觉对不起老婆孩子。”

从陈邵武身上,姚冰似乎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为此,他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不想自己的将来像老陈一样,奉献一个人,亏欠一家子。

陈邵武掏出钥匙开门。

钥匙刚刚插进去,还没来得及转动,门自动从里面开了。

老陈正自疑惑,门帘一挑,露出一张姑娘秀美的脸,相跟着是个悦耳的声音:“姑父回来啦!”

陈邵武脸上的疑惑立马就变成了惊喜,脱口道:“小兰!你来的正好!”

那个被叫做“小兰”的姑娘,并没有太在意姑父的话,左手挑着门帘,右手忙着从姑父手里接过袋子。

陈邵武拉着姚冰进了屋,迫不及待地给他做介绍:“这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过的,你嫂子的亲侄女儿,小兰!”

闻听此言,姚冰的脸“唰”地一下热起来。

不知怎么,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儿,姚冰的内心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在哪里见过?

小兰放下门帘,冲姚冰莞尔一笑,点点头。

陈邵武又对小兰说:“这位是我的战友加老乡,姚冰!”

小兰又点点头,冲姚冰大大方方地说:“你好!”

姚冰有些腼腆地点点头,礼貌地回应道:“你好!”

小兰使劲看了姚冰一眼,白皙的脸颊上飞起红晕。她快速地扭过脸,对姑父说道:“姑父,那你们先到客厅里坐,我去厨房收拾收拾!”

陈邵武点点头,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姚冰进了客厅。

“怎么样小姚?上次我没跟你开玩笑吧?”

刚一落座,陈邵武便神秘地小声对姚冰说。

姚冰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抿着嘴笑。

陈邵武知道彼此时间都很紧迫,便简要地向姚冰介绍起小兰的情况。

小兰大名王兰,年方二十二,比姚冰小一岁,是陈邵武爱人王丽华亲哥哥的独生女儿。

王兰上小学的时候,她的母亲便突然离世了。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直到现在。

王兰的父亲是一名司机,给一家国企开大货车,时常拉货出远门,有时好几天才能回来。

姑姑王丽华对王兰非常疼爱、关心备至。尤其是每当哥哥出去拉活儿时,她便将侄女儿接到自己家中来照顾。

时间一长,王兰基本上就成了王丽华家庭中的一员了。

特殊的身世,让王兰从小就养成了自强自立的品性。她学习很刻苦,成绩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

初中毕业时,王兰考取了省卫生学校护理专业;两年后中专毕业,分配回家乡,在市第一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陈邵武轻声地讲,姚冰默默地听。厨房里,不时传出小兰洗菜、切菜的声音。

陈邵武最后说:“王兰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不错的姑娘。来日方长,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姚冰感觉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此刻,他不好明确表态,只是由衷地向陈邵武表达了谢意,便借口家里还等着他买菜回去,起身告辞。

陈邵武也不挽留,到厨房叫出王兰,让她和姚冰打了个招呼,一起送他到楼梯口。

姚冰走下楼,抬腕一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十一

买完菜回到家,已近中午。

姚冰跟父亲解释说,半路上碰见个战友,唠了半天,下午还要去火车站送一送。

至于王兰的事,他并没有提。

吃过午饭,姚冰帮父亲收拾完厨房,稍事休息,便按照预订计划,去超市买了两条“软中华”以及红牛、矿泉水、火腿肠、面包、方便面、榨菜等吃的东西,装在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拎着上了公交车,赶往火车站。

差一刻钟不到二点,姚冰赶到了火车站。他先去窗口买了张站台票,接着来到候车室门口,一边装作随意溜达,一边关注着广场入口处,等候陈邵武的到来。

春运高峰已过,站前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并不是很稠密。

过了十来分钟,陈邵武出现在了姚冰的视野里。他身旁还有个人与之同行。

“王兰!”

姚冰暗叫了一声,心跳不由地加快。他小跑着迎上前去,从陈邵武手中夺过行李箱。

姚冰的眼神并不敢正视王兰,却感觉她正看着自己。

一边往候车室门口走,姚冰一边对陈邵武说:“不好意思团长,我不知道王兰也来,只买了一张站台票。您先稍微等一下,我再去买一张。”

陈邵武接过行李箱,紧握住姚冰的手,朗声说道:“我就一个行李箱,简单!你和王兰一块儿回去,谁都别送我,咱们就此别过吧!”

姚冰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他顺手将手中的袋子递给陈邵武:“一点儿吃的,路上用!”

陈邵武没有推辞,接过来,向二人点点头,转身进了候车室。

“咱们走吧,我同事的车在外面。”

姚冰还在望着陈邵武的背影,听了王兰的话,他转过身,见王兰正仰脸儿笑着望自己。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水汪汪,清澈、透明。

姚冰的心又一阵狂跳。

昨天第一眼见王兰,姚冰便已认定,这是一位他潜意识中等待了许久的女孩儿。

姣好的脸庞、健美的身段,清纯的短发、妩媚的眼神,聪慧的气质、大方的谈吐……多么像自己的心中偶像!

上高中时,姚冰就对电视里的一位女主持人有一种莫名好感。记得有一次,母亲下班时,带回来一本《中国妇女》杂志,封面人物便是她。

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突然从屏幕上消失不见了。姚冰为此不胜伤感。他找到家中的那本杂志,悄悄藏了起来。

直到今天,这本杂志依然跟随在姚冰的身边,锁在他宿舍的抽屉里。

十二

姚冰随王兰来到广场一侧的停车场,找到了她同事的车——一辆黑色桑塔纳。

王兰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冲司机点了点头,请姚冰先上了车,自己随后坐到后排。

“这是我单位同事杨医生,这位是我姑父的战友姚参谋!”

王兰热情地介绍着,两位男士互相礼貌地打了招呼。

杨医生也是位年轻小伙儿,性格开朗,很健谈。他一边开车,一边和姚冰攀谈起来。

一路上,车子里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

姚冰家距火车站相对较近,先送他回家。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让杨医生把车停靠到路边,和两位道声别,自己先下了车。

他转身关上车门,刚要挥手,却见王兰也跟着开门下了车。

姚冰有些疑惑。

王兰站上人行道,轻轻关上车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姚冰说:“我,有点事儿想麻烦你,不知方便不方便。”

姚冰立刻道:“你说吧,别客气!”

“我家厨房的水龙头昨天突然坏了,关不严,总漏水,我只好临时把阀门给关了。找物业报修,他们说手头活儿多,得今天晚上七点以后才能来。我想,要是你晚上没事,能不能……”

王兰后面的话说得有些支支吾吾。没等她说完,姚冰就明白了,连忙说:“我没事,把你家地址告诉我!”

“嗯……北安区玄武街曙光新村小区19号。24路公交车终点站就在我家边上。这样吧,七点钟,我就在24路终点站等你,好么?”

王兰一口气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姚冰。

姚冰噗嗤一笑:“好的,没问题!七点,24路终点站,不见不散!”

王兰的脸上如沐春风,她又使劲儿看了姚冰一眼,柔发一甩,转身上了车。

白瑛不到四点就下班回到家,亲手烧了四菜一汤,有酱焖鲳鱼、红烧五花肉、素炒青豆、芝麻酱拌黄瓜条,外加一个西红柿鸡蛋汤。

吃过晚饭,六点一刻。

姚冰借口和同学约好,一同去母校中学的灯光球场扔一会儿球,便匆匆出了家门,到街上打个车,直奔24路终点站。

王兰的家,已靠近北城边。虽然市政刚刚在附近开辟了个“北望山森林公园”,使周边环境优化了许多,但依然显得比较偏僻。

好在离市第一医院不算远,上下班方便。姚冰心里这样想。

正值下班高峰,出租车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24路终点站。

姚冰看了下表,还差三分钟七点。

他赶紧付了钱,开门下车。

十三

姚冰刚一下车,就看见王兰已经在等他了。

只不过,此刻的王兰并没发现他。她正侧对着姚冰,朝向刚刚到站的公交车,关注着陆续下车的人们。

姚冰站在那儿,并没有立刻上前。他想趁机从另一个角度,来欣赏一下王兰。

王兰双脚并拢,双手背握在身后,静静地站立着,似乎若有所思。微风轻轻吹起她的“秀芝”短发,让她的侧面轮廓线完整地暴露给姚冰:圆润饱满的额头、白里透红的脸颊、秀挺的鼻梁、玲珑的嘴唇、迷人的双下颏儿……

姚冰有些陶醉了。他感觉,王兰的身上,有太多尚未被他发现的东西;而越是有所发现,就越如自己所期待的那样,似曾相识,他的内心也越是被震撼。

想必是被人凝视久了都会激发第六感吧,姚冰正痴痴看着,王兰突然转过脸来,一眼发现了他。

姚冰脸一热,赶紧低下头,随即又连忙把头抬起,迎上前,笑着说:“我来晚了吧?”

王兰的脸也更红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斜上方,随后才定定地看着姚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乘公交呢!”

“你还没吃晚饭吧?”

“煮了点儿面条吃。你呢?”

“我在家里吃过了。那咱们走吧!”

姚冰跟着王兰,步行几分钟,便到了她的家。

进了屋,王兰先带姚冰四处看了一下,一边向他作简单的介绍。

原来,这是个比较新的小区,属于动迁安置房,两年前才竣工入住。房屋面积虽说不算大,只有七十来平,但布局比较合理,两个卧室窗户都朝南,客厅、厨房也都是明间,只有卫生间没有窗户。

室内的家具虽不太多,倒也都实用、简洁、朴素,玻璃窗更是擦得一尘不染。

两个人各屋走了一圈,边走边说话,气氛显得比较轻松;一回到客厅,相对而坐,倒感觉不太自然起来。

还是王兰主动一些,很快将话题引到了姚冰的军旅生涯上,一下就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姚冰绘声绘色地回忆起了自己刚上军校时的故事:第一次参加军训,一顿吃了七个馒头;第一次开枪打靶,震得耳朵嗡嗡响,紧张得手直抖;第一次半夜三更紧急集合,摸着黒穿错了胶鞋,鞋跟提不上……

王兰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报以会心的微笑;搞笑处,甚至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赶紧用手遮住了嘴。

两个人边聊边等,眼看就到八点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十四

水暖工终于来了。

鼓捣不到五分钟,换了个水龙头,收了五十块。

姚冰要付钱,王兰早已将手里的一百块钱递给对方。

水暖工找了钱,背上工具袋走了。

姚冰也告辞要走。王兰并不挽留,只是深情地望着他说:“谢谢你,早点儿回去吧,不然家里该着急了。”

王兰还要出门送送姚冰,被姚冰给轻轻挡了回来:“别出来,快把门锁好,注意安全!”

王兰赶紧把一张折叠的纸条塞给姚冰,悄声说:“有空给我打电话!”

姚冰微微地嗅到了一股暗香,内心不禁一动。

走到楼下,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纸条,借着灯光展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行数字,后面都打上了括号。括号里分别标注着“家里”、“单位”。

显然,这是王兰留给他的联系方式。

到了街上,姚冰没再打车,也没有急于乘公共汽车。他沿着家的方向,缓缓地走着。

他要让自己先清醒清醒。

早春的晚风拂在脸上,轻柔中带着一丝寒意。

姚冰拉上帽衫拉链,一边走,一边搓了搓双手,又擦了擦脸。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在梦中。

一天之内,短短十来个小时,对于此刻的姚冰来说,却仿佛是整整一年。

从彼此素不相识,到接连三次会面,难道,冥冥之中,真的会有天意吗?

姚冰本不信神,然而,沉浸在这种从未体验过的美好境界里,他宁愿相信,这一定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缘分!

此时的他,突然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在胸中剧烈涌动。他真想跺跺脚,大声喊出来、唱出来!

他仰起头,遥望着楼宇间黑魆魆深邃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看不到星星和月亮,但他依然张开双臂,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不管有形还是无形,全部都拥到自己的怀里。

“呲——呲呲”

又是一辆24路车停靠在身旁。姚冰欢快得像个孩子,飞一般窜了上去……

十五

周日上午,姚冰如约与人事局那位姑娘见了面。

平心而论,这是一位挺不错的姑娘。不论是个人长相,还是单位工作、家庭条件,在一般人眼中,都堪称佼佼者。

可姚冰对她却感冒不起来。

在他的眼里,她就好比有的电影明星,虽然漂亮,但缺少味道。

短暂的沟通,让姚冰体会到,她对于自己的军旅生涯并不怎么感兴趣,倒是特别关心他还能在部队干多久、什么时候才能调回家乡之类的问题。

换作是王兰,才不会问这些问题呢!姚冰心想。

姚冰的内心,正被王兰占据着。面对对方的关切,他心不在焉地回应说,军校毕业生比例少,部队不会放,十年八年都不可能转业;至于异地调动,那比转业还难!

二人的会面,如同外交照会,彼此试探一番,便宣告结束。

事后,介绍人反馈说,女方对姚冰本人的印象不错,但惧怕将来两地分居,所以要等他转业或是调回来后,才能确定关系。

姚冰则明确告诉母亲:“我跟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一点儿感觉没有!”

白瑛无声地叹口气,自我安慰似地说:“门当户对,可惜了可惜了。也罢,好姑娘有的是,咱一定能找个更好的!”

听了母亲的话,姚冰欲言又止。

他还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该把王兰的事告诉家里。

姚冰心里清楚,依照母亲的标准,王兰绝对称不上和自己门当户对。自己和王兰之间的相处,才刚刚开始,谈不上多么了解深入、感情深厚,充其量算得上是一支含苞待放的脆弱花蕾,一旦过早地经受风雨,怕是尚未展现风采,就已经夭折了。

因此,姚冰决定,先与王兰保持一种隐秘的交往,不急于向父母坦白。至于何时解密,就只能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姚冰与王兰约定,每周至少见一次面,选择在王兰值夜班后补休的时间。

这次休假,单位给姚冰安排了二十五天;其余的二十天假期,让他下半年再择时提出申请。

如此算来,这个假期里,姚冰与王兰两人的约会,总共也不过那么几次。

然而,就是这仅有的几次约会,也到底还是让白瑛给嗅到了异常。

十六

也难怪,虽然俗话说“知子莫如父”,但实际上,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最敏感的,恐怕还要数当母亲的。

白瑛渐渐发现,有那么两次,借口出去打球、会同学的姚冰,一回到家里,身上并没闻到以前所惯有的汗味儿,反倒不时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道;不仅如此,他带回来的情绪也有点儿反常,就好像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一样,满面春风的。

再有,一天晚上,姚冰从外面回来,还穿了件新帽衫,穿出去的那件则被他装在袋子里拿了回来。

问他哪儿来的新衣服,他说是同学给的。

白瑛偷偷查看一下,发现那新帽衫虽算不上什么大牌,却也堪称小名牌,款式也属于最新的,而且颜色也不一般,是那种早春才有的嫩绿——姚冰从来没穿过的颜色。

自从有了这件新帽衫,每次再出去,姚冰几乎都要把它穿在身上。

母亲的直觉告诉白瑛,这件所谓的礼物,绝不可能是关系一般的同学所赠送的。

白瑛开始坐不住了。

距离姚冰假满归队仅剩下两天时间,她决定,得找儿子好好谈一谈。

晚饭后,白瑛把老姚支出去散步,自己来到小姚的房间。

姚冰正在拾掇从阳台收回来的干衣服。

“儿子,先别忙活了,来,陪妈坐一会儿!”白瑛把儿子拉坐在床上,开门见山,“过两天,你又要离开家了,把心里话儿跟妈掏一掏!”

“诶呀妈,有啥好掏的,该掏的不都掏过了嘛!”

姚冰笑嘻嘻地说。

“严肃点儿!妈可跟你说正经的呐。眼睛看着我,坦白交代,看上哪个姑娘啦?”

姚冰心里一抖。莫非老妈发现什么了?不可能,她这是惯用的伎俩——诈,以前经常用在老姚身上,如今又开始用来拿捏我了。

想到此,他故作镇定地说:“妈您说啥呢,我能看上谁呀!我一个穷当兵的,即使看上人家,人家也看不上我呀!”

“别跟我耍贫嘴!想骗妈?你那眼神儿都不对!快说,看上谁了?告诉妈!妈好早点儿给你参谋参谋!”

“真的没有!你咋就不信呢?”

“实话跟你说吧,没掌握足够的证据,妈是不会这么跟你开玩笑的!说不说全在你,反正嘴长在你身上。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啊,看来这话是真的没错儿!也罢,就当是妈白养活你一回了。”

白瑛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扭向了一边,还抬手擦了擦眼睛。

姚冰见状,知道不说不行了,只好轻描淡写地试探道:“妈,我真的没骗你,并没有看上谁。陈副团长有个亲戚,是他家属的亲侄女,那天去他家认识的。前些天,她家里水龙头坏了,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就求到了我。”

白瑛一听,知道儿子肯定会有所隐藏,并没彻底交代;但她相信,儿子这些天的反常表现,一定与这个“侄女儿”有关。

于是,她也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就是那个家也在本市的陈副团长?我记得,你在信里说过。他回来了吗?”

“回来休完假,前些天刚刚走。”

“你咋不早说,咱应该请人家坐一坐呀!”

“我也是和他在街上恰巧碰到,才知他回来休假了。想请他吃饭,可他当天就走了。”

“哦,来日方长呢,以后还有机会。他那个侄女儿多大了?干啥的?”

“听说是个护士,好像还没我大。”

“家里都有啥人?”

“就一个父亲,她母亲早就不在了。”

“她父亲干什么?”

姚冰感觉,他与母亲的谈话,尽管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却是真刀真枪、步步深入。既然是这样,那何必再躲躲闪闪呢?该来的迟早会来,干脆就直说吧:“在运输公司开大车。”

白瑛一听,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妈可跟你有啥说啥,不论是论工作,还是论家庭,这个女孩儿都不太适合你。”

母亲的话,给了姚冰当头一盆冷水。

不能再兜圈子了!姚冰直言不讳地争辩道:“妈,都什么年代了,你咋还这么封建呢?工作怎么了?家庭又怎么了?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真心相爱,就没必要顾虑什么门当不当、户对不对!”

一见儿子终于耐不住了,白瑛不禁暗自冷笑。她抬起手,轻轻推了推眼镜,目光深邃地看着儿子,平心静气地问道:“这么说,你是真的和她好上了?”

姚冰沉默不语。

“冰冰,你别误会妈妈。妈是过来人,想的自然得比你多。你的心情,妈也不是不理解,只是事情往往并非都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

透过镜片,见儿子在低头听她讲话,白瑛便略一停顿,话锋一转道:“这样吧,你把她的情况详细说一说,也好让妈给你参谋参谋!”

哼,小兔崽子,还治不了你?绕了一圈,还不得乖乖地给我就范!白瑛心里暗自得意。

此刻的姚冰别无选择,只好把有关自己和王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

尔后,他抬起头来,诚恳地说:“妈,王兰是我今生遇到的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孩儿。上天注定,我们俩有缘!”。

听了儿子的叙述和表白,白瑛似乎有点儿被他们打动了。然而,母亲的职责让她立刻清醒过来。她告诫自己:“有些事,越是一开始感觉‘美好’,就越容易忽略掉不该忽略的东西。”

想到此,她语气和缓地说:“初恋的感觉总是很美好的。可婚姻毕竟是个十分严肃的话题,它关系到人的一生。你刚才说,并不在乎她的职业和家庭,但除此以外呢?她的所有经历你都掌握吗?妈并不反对你和她继续保持接触,但是,一定不能操之过急。必须要有一个相互了解的过程。把情况搞清楚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母亲的话语,既充满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哲学原理,又饱含着一片无私的母子之情,叫姚冰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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