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 | 哑巴与石子和无花果

小时候,老家隔壁住了一个哑巴。

哑巴不是一个人,她有丈夫和两个儿子。丈夫是个醉汉,一喝醉就打哑巴;大儿子在我懂事前就离开家,至今我也没见过他;小儿子比我大一个年级,长得矮小瘦弱,被人欺负是家常便饭。

没有人知道哑巴的名字,至于她为什么变成哑巴,众说纷纭。

李婶说她年轻时进城给有钱老爷做佣人,但手脚不干净,偷吃老爷的燕窝被发现,便被老爷的手下拔了舌头。张伯伯辩驳,说哑巴是近几年才不能说话的,铁定是被他酒鬼丈夫打成哑巴的。更离谱的是,还有人说哑巴其实不是哑巴,她是个日本鬼子,怕被发现身份,才装作哑巴。

——他们的话我都是不信的。但心里猜想:哑巴是个坏人,她不能说话肯定是因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遭了报应。

哑巴不仅不能说话,村里人都认为哑巴还是个傻子。

比如,哑巴会大白天赤身裸体地下到门前沟里洗澡,李婶见了连骂:“臭不要脸的婊子!”隔大老远都能听到她的骂声。

又比如,哑巴不能说话,偏喜欢跟人搭话,见人就伸着脏手比比划划,嘴里大声地咿咿呀呀,像极了讨命的恶鬼。

大人们无聊时逗逗哑巴,不耐烦了直接赶人走。小孩儿则视哑巴为坏蛋,朝她扔石子儿,哑巴一旦走过来,立马一哄而散,嘴里还嚷嚷着“日本鬼了来咯。”

反正,没有人听得懂哑巴的话。

再比如,哑巴经常在晚上哭嚎。我的卧室靠近隔壁的院子,几乎每隔一晚都能听到哑巴或压抑或高亢的哭声,混合着“咿咿呀呀”的叫声。哑巴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样子就一直在我的梦里晃荡。

隔天早上起来,必定会听到奶奶压低的骂声:“杀千刀的没种的卵蛋。”

——哑巴哭,是因为又被他醉鬼丈夫打了。奶奶说。

我平时见了哑巴就撒丫子跑,除了一种情况。

哑巴门前有一颗壮实的无花果树,年年结的果子又大又甜。我们一群熊孩子经常去她门前守着,一见哑巴进屋就爬上树偷无花果。哑巴看见了,光着脚丫冲出来,一手挥舞着嚎叫,另一手则摸进她衣前的大口袋。

“日本鬼子掏炸弹啦!”大伙儿跑得鸡飞狗跳。

人都散了,哑巴鬼魂似的在树下徘徊几圈后,重新光着脚丫进屋。我们一群小鬼见了,立马又爬上树,如此往复。比起无花果,大伙儿更喜欢的是追弄哑巴的刺激游戏。而那时,我总担忧哑巴真的掏出炸弹来。

我讨厌哑巴,更害怕哑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包括同情和尊重。

——直到某个晚上。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暴雨像炸弹一样砸在屋顶瓦片上,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突然,噼啪雨声中夹了一道女人的哭声,那声音凄厉粗噶,伴随着咿咿呀呀急促的调子,仿佛要碎裂似的。

——是哑巴!

声音很近,好像就在我门外。

我鬼使神差地下床,析开房门一条缝。我的房间挨着堂屋,头一转就能看到堂屋正方放置的供案,晚饭后奶奶曾祭拜过先祖,蜡烛和香柱还没有熄灭,”天地君亲师位“在微弱的烛光下反射着腥红的光。

哑巴站在供案前,望着快燃烬的蜡烛,声嘶力竭地哭嚎,那大概是我见到过的最绝望的脸。奶奶抓着哑巴的胳膊,把她拖出门,路过我房门,看到我醒了,便虎着脸道,“拿着电筒跟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跟上去。

哑巴的家没有灯,黑夜中弥漫着难闻的臭味儿。哑巴挣脱奶奶的手,哭嚎着爬进里屋。电筒光追进去,照到角落快塌掉的破床。

奶奶抢过电筒走过去,骂了几句“混账,作孽”什么的。我吓得立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驮着一团东西终于走出来,“打灯,打灯,”她催促。

我重新拿回电筒,梦游似的走进雨幕。突然有人在我的头顶打了伞,我转头一看,哑巴的脸陡然放大数倍。我吓得“嗷”一声。

“吼啥吼,看路,”奶奶骂一声。

我这才注意到奶奶背上驮的是哑巴的小儿子,一声不吭,仿佛没了呼吸。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哑巴的小儿子发高烧,哑巴人傻不知道儿子生了病,那醉鬼丈夫更是不管不顾。小儿子愣是被烧了几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哑巴以为儿子死了,哭嚎着叫丈夫,结果丈夫醉得人事不省。哑巴无法,于是翻墙跳入我家院子,找我奶奶求救。

所幸,村里唯一一家的诊所并不远,我们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过去,医生连夜给小儿子吊水。哑巴则守在儿子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儿子起伏的胸膛,不嚎也不掉泪,出奇的安静。

几天后,奶奶告诉我说阎王爷心软,小儿子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哎,作孽啊,”她长叹一口气,“之前死了一个儿子,人就哑了,这要再死一个,还不得跟着过桥。”

哑巴变哑的真相竟如此轻易就被揭露,我大吃一惊。

“摔死的,从山上滚下来,后脑勺碰着了捡石头。哑巴嚎了三天三夜,突然嚎不出来了。那死鬼丈夫扇了她几个耳巴子,只哭不出声,才知道她哑了。除了小兔崽子们,这事儿在场人都知道——你问李婶他们?鬼晓得他们净鬼扯些什么。”

奶奶碎碎念道。

第二年,无花果结实了,哑巴家门前的无花果依旧结的最大,我们一群熊孩子耐不住馋又爬上她家的树。哑巴发现了,挥舞着手咿咿呀呀地奔过来,大家立马遁走。我人刚爬上树,落地时哑巴已经堵在我面前。

哑巴伸手进衣前的口袋,我以为她要掏炸弹炸我,却不料她摸出几个圆润硕大的无花果,递到我身前。

“咿咿呀呀,”哑巴的脸依旧丑陋,声音仍然粗噶吓人,“咿咿呀呀。“

我犹豫着接过无花果,哑巴紧皱的脸忽然舒展开。

——原来哑巴也会笑。

如今我已长大,回想往事,方醒悟哑巴递给我无花果大概是为了报答恩情。或者,哑巴的衣兜内装着的其实一直是无花果,等着递给驻足的孩子们。

现实是悲哀地,我们大多数给她的是石子、嘲笑,还有莫名的恐惧。

人与人之间的墙壁就是在似是而非的猜疑中隔离,因残缺或流言而惧怕,因不同或异类而排斥,沉醉在嘲弄他人的喜悦中,行为冷酷残忍却不自知。

——喵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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