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恋旧的人,这种情结渗透于我的思想和生活,听曲我不听交响乐,喜欢听《春江花月夜》和《二泉映月》;读诗我不读现代诗,埋头于唐诗宋词中留连忘返。在我眼中,美丽的女子当如林徽因般有君子之风,帅气的男子当如左宗棠般厚重坚韧。我老家的古槐就有君子之风,就厚重坚韧。 昨晚,我梦见老家的古槐了。 在我们寿光,遍地种槐,老人说,那是思乡树,与山西洪洞县的那棵老槐树一脉相连,古槐不死,乡思不死,有了古槐就有根,就知道所来何自。老人说,我们村的古槐几百年了,有村就有了槐,有槐就有了子孙。传说槐的位置原来在村的西南角,但几百年来沧桑变迁,村人绕槐筑屋而居,现在古槐在村子的正中了。 古槐的树干要三个男人手拉手才能围起。所谓的树干,其实早已枯空,里面塞满了砖头和泥土。小时候,是我们捉迷藏的绝佳所在,藏在里面,伙伴们是找不到的——不是能手爬不上去。但怕摔坏我们的大人吓唬说,树洞里是藏着龙的,冒犯了它就会被它吃掉。之后便再没孩子敢在里面藏身。 那些年,只剩下树皮的槐树几乎要死了,几根树枝朝天苍苍地竖着,稀稀落落的叶子耷拉在枝头,春来夏去也没多少绿意。村人的心情也暗得像那槐树皮,不见一点活气与亮色。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曾经谈起那些年的那些日子。爷爷总是抬起头,用它只剩下眼窝的眼睛“望”着天,轻叹一口气说:“人都活不好,树咋会长好呢!” 爷爷是门口竖旗竿的人家的孩子,生在上世纪之初,小时候衣食无忧,但随着家境的逐渐败落,公子哥的生活再也没有了。年轻时一场大病,双眼成盲,光明从此离去,贫苦的生活紧跟而来。快40岁时,爷爷结婚,娶的妻子听不见。其后10多年间,我那看不见的爷爷和听不见的奶奶有了三个男孩子——我父亲和我的两个伯父。 青砖大屋和一百多亩地在土改前就卖光了(划成分时捞着个贫农),只有原来的马棚可以容身。一个瞎子,一个聋子,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所受的困苦艰难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爷爷一天20多小时地给牲口铡草,摁铡刀摁得手掌起厚茧,指骨都变形,而干不了别活的爷爷,只能在黑暗里一天一天、一下一下地摁着铡刀。就是这样,一家人还是饿着肚子,一家人还是盖麻袋片子。眼看着就过不下去了,别人都说就过不下去了,但爷爷摸摸老槐树说:“树还没死呢,人哪就过不下去了?!” 树不但没死,近几年来还越长越茂盛。大树干上长大枝,大树枝上长小枝,小树枝上长绿叶,如今我村的古槐旺极了,每到春天一片新绿,每到夏天一树槐花,槐花过后满树槐米,树冠能遮半条街。槐树下,老人下棋,孩子嬉戏,一年四季都是欢笑。我父亲和两个伯父成家后,爷爷在老槐树下,抱大了五个孙子和一个孙女。 这五个孙子和一个孙女都不会在老家生活了,上学,就业,结婚,生子,我们从古槐下飞出来,过着自己的日子。但我们是不会忘记那株古槐呢,那里有我们的老家呢,那里有我们的根呢!